沿途的樹木與往常不一樣了,像是染了銀絲,玉樹瓊枝盡收眼底,路面結上了一層薄冰,一路途經一座座低矮的村莊,我看到兒時特別喜歡玩的流凍,長長短短、齊齊整整地掛在屋檐下。應該有很多年沒有出現過這樣寒冷的天氣了。
就是在這個季節,我和父母回了一趟老家,一個冰雪覆蓋的老家,一個和早生華發的我的頭發一樣斑白的老家。
10年沒有回老家了,我已經找不到家的感覺了,正乃“人半是物則非”。
所謂“人半是”,因了四十歲以上的人是都認得我的,而后面出生的就大都不認識我是誰了。雖然天氣很冷,聽說我回來了,哥爺、堂叔、嬸嬸、堂姐以及鄰居、兒時的玩伴等,紛紛離開烘桶、火盆,從屋里走出來看我,喊我的乳名,站在寒冷的路口,呵一口氣,升騰起一團白霧就擋住了容顏,擋不住的是我的淚水,久違的鄉音為我洗塵,溫暖著我。進得屋內噓寒問暖,隨便聊天,身邊圍了一些小孩,他們覺得很新鮮、驚奇,仰著小腦袋聽大人們閑聊,或互相追打嬉鬧。我試圖捕捉他們是誰誰誰的兒時翻版,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至于說“物則非”,是因為老家已經易地重建,移至一個無名的丘陵上繁衍生息。老家原來坐落在水邊上,村前有湖曰菱角塘,村因此得名前湖咀,還圍了個水塘供村人挑水吃,取名“吃水塘”,我是喝“吃水塘”的水長到十來歲的,遇上母親農忙時,父親又在20多里外人民公社中學教書,我就用羸弱的肩膀扛上比人高的扁擔擔水回家,因而濺濕褲腳是經常的事。1998年漲大水,前湖咀與鄱陽湖周邊的許多村莊一樣,浸泡在水里三個多月,一場百年未遇的洪災,連同水稻一起幾乎將村里人的希望也湮滅了。為了喚起災民的信心,時任縣報周末版主編的我主動請纓上抗洪一線,坐小船進入菱角塘,滿目瘡痍,淚灑鄱湖。我用手中的筆記錄下了真實的一幕幕,其中有前湖咀父老鄉親的抗洪自救。幸虧洪水退后,政府撥款移民建新村,我家和大家一樣分得了指標,陸陸續續從水窠里遷到現在的高地上來了,記憶中那里原先是有個涼亭的,現已蕩然無存。老村的影子再也找不到了,當年用秦磚漢瓦建起的三樹、五樹屋,如今紛紛被小洋房取代。我家房子是堂兄榮宗一手一腳打理做好的,由于資金不夠,僅僅建了一層就草草封頂,暫時擱置在那里,我也一直沒有來看過屬于自己的“新房子”。
新村依然叫前湖咀,一個在鄱陽縣地圖上也找不到的村莊,50來戶人家200來人口。我本想到老村遺址上走一走懷一懷舊,那天由于受天氣、時間的制約,就沒去成,暗地里想,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去的,那是一個曾經童心馳騁的地方。村后還有一座座背山,實際上比村莊還矮,只因生長著茂密的樹木又坐落村后而得名,哪怕老村現已成一片廢墟,碎瓦斷磚躺在雜草叢中任風踐雨踏,樹木稀疏,也永遠不能忘懷,更不可以忘懷。
父母親住在離老家八十多公里的鄱陽縣城。站在比別人家的樓房矮一截的房子前,我透過緊閉的窗戶,看見屋里空空的,沒住人,堆了些雜物,父親若有所思地說,等你們兄弟手頭有了多余的錢再樹輝煌吧。我沒有言語。
隨身帶了相機來,我和父母在自己陌生的屋前照了張照片,是請高我兩屆的同學、鄉里的戴震委員拍攝的。戴震是陪同我來村里慰問走訪的,上饒市紅十字會安排了5份物資照顧我老家的貧困戶,委托我親自送,所以就有了這次老家之行。
時隔10年,又一次自然災害襲擊。凝凍,這個在南方冬天聽來令人望而卻步的名詞,選擇了2008年年關將至的時節降臨我闊別10 年的老家,面對三十年難見的寒災,俯視被茫茫雨雪籠罩的遠處老村舊址,隱隱約約看不清。悵惘中我想起清人王昶的詩《鄱陽(傷鄱陽水災)》:漲后村墟少,寒深雨雪多。飄零余雁戶,慘澹對鷗波。中地猶求緩,全荒忍再科!來年還未植,春熟更如何?
在鄉、村兩級干部的張羅下,5個困難戶都到齊了,舉行了一個簡短的物資發放儀式。這個寒冬,我多么想能為家鄉人送來更多的溫暖啊!遺憾我只能敲打些不能直接用來取暖的文字,怕是這輩子也敲打不出多余的錢來仗義。
這次回老家,感受最深的是小車可以直接開到自家的屋門口,小時候可沒有這么好的條件,車子必須放在離村莊還有五六里路遠的菱角塘壩上,再棄車徒步,要翻過紅坑和現在移民新村處所的兩道山岡,尤其是刮風下雨天,山道小路泥濘坎坷,路面打滑,小孩子摔得一身爛泥是家常便飯的事,在外有車回來的人總是心里不踏實,匆匆看過親戚朋友,就得趕路返回去,擔心時間長了萬一車子有個閃失。
就是這條橫臥南北的菱角塘壩,“廣積糧”時代圍湖墾殖的產物,建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攔腰一斬,就將屬于我們村的水路徹底截斷了,世世代代以出鄱陽湖打魚為業的父老鄉親只得在貧瘠的荒山野丘上重新尋找生活的出路。當年,通過大人們的談話,我們模模糊糊曉得,翻過西邊山岡再穿過一條菱角塘壩那個叫做鴉鵲湖墾殖場的地方是個令人羨慕的地方,來自全國十幾個省的萬余農墾大軍有飯吃、有瓜果蔬菜吃,當然包括讓我當時一聽就流口水的綠皮甘蔗。
因此,我常常隨放牛的同村人爬上紅坑山岡,站在高處,眺望菱角塘壩,還有十來里之外的獨山(乃源自皖南的西河流入鄱陽湖的湖口,獨立于鄱陽湖之中,故名),特向往之。侃鳳姑家就住在那里,過年有好多吃的東西給我童年留下了一些美好的印象。后來才知道獨山還與北宋名臣、鄱陽歷史上惟一一位文狀元彭汝礪有文墨關聯,他曾寫過一篇《同游獨山》的詩留存于世:“獨山亭子山之心,萬竹相圍盡翠陰。古剎地幽紅日永,懸巖人靜碧云深。輕風細細無朝夕,勁節陰陰自古今。吏役幾嗟詩筆廢,興來不惜為君吟。……”
小時候去侃鳳姑家,要走菱角塘壩經下岸村過普田畈再到達獨山腳下,我總會選擇去爬坡度平緩的獨山,這是我15歲之前所爬過的山中最高的一座山,說起來讓人哂笑,才海拔79米。站在山嶺,看阡陌縱橫的田疇一馬平川,看水波浩蕩的西河一瀉千里,繼而莫名地發呆上半天,聽大人說晴天可望廬山。吃過飯后,大人催促返回前湖咀時我是能賴一會就賴一會。回去的路上,我不時還要偷偷回頭望一眼漸行漸遠的獨山,心里泛起想哭的感覺。一個少年對貧窮的本能拒絕和對遠方的無限憧憬,在我的身上得到充分體現,那是一個遏制創新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童話的農村。
十年寒窗,通過讀書、考試,我驕傲地實現了遠走高飛,毅然撇下祖祖輩輩守望著的一畝三分地,還詛咒過留給我苦難童年、少年的村莊,甚至無恥地想過這個叫做前湖咀的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已過而立之年的我,踏著冰凍下堅硬的土地,沿著自己當年的年幼無知以及豪邁氣盛徐徐攤開了記憶。
前湖咀成了故鄉,座背山、菱角塘、紅坑、獨山成了回憶故鄉的提示符號,不知道“吃水塘”安在,能否打撈幾許鄉愁?
揮揮手,我幾乎是含淚貓進小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老家。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明。我怎么會有少時離開獨山的那種感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