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像一個壯年的漢子,三五下就把院子里幾株橘樹折斷,樹冠倒地的剎那,枝頭掛著的青黃果實撒了一地,風覺得不過癮,又將雞棚和工具棚給掀了個底朝天,好端端的院子一下子就被臺風糟蹋得面目全非。
妻子怎么還沒出現呢。祥子這樣想。每次臺風天,妻子總會早早地從幾十里山路外的鎮上的家里趕過來。如果連這次算上,妻子已經堅持10年臺風天上山陪自己了。祥子看見妻子推門而入,免不了要擔心她的行路安全,可妻子卻不以為然地說,死鬼,我連孩子都不顧來給你做伴,還羅嗦啥。妻子嗓門很粗,可這話在祥子聽來,心里卻暖烘烘的。
祥子在道班里駐扎整滿10年。道班是幢兩層小樓房,坐落在一個三岔路口邊,5年前路面砂改油后,原有的10個養護路面的工人被分流了,但是公路段領導留下了祥子,除了工作需要外,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和祥子的爹有關。
爹倒在公路上那年,退伍回來的祥子結婚剛滿半年。都說八月中秋過了,就沒了臺風,可那年偏偏八月中秋的前一天下午刮了臺風,爹冒雨外出查看道路,遇上塌方,人被埋了半截。祥子那時在鄰鄉幫工,妻子聞訊挺著個大肚子最先趕到爹身邊。妻子和爹的關系一直不好。那年頭,養路工人待遇并不高,妻子抱怨父親吃用都從家里拿,可工資卻全都貼在了維修養路工具上,侍弄公路比侍候親娘老子還細心。祥子為了爹沒少和妻子慪氣,但他聽爹的話,總讓著妻子。爹走的那天下午,妻子聽了爹最后的留言后,竟然抱著滿身是泥的爹,號啕大哭。有人后來把情景傳給祥子,他為妻子的舉措感到納悶。10年來,這事成了祥子心頭的一個謎。
祥子心頭還有一個謎,進道班10年來,每逢遇到臺風季節,妻子上道班陪伴他幾乎成了雷打不動的規矩。妻子脾氣有點不好,遇事總愛嚷嚷,有點討人嫌棄,可這個習慣,卻足足溫暖了祥子整整10年。
雨點心急火燎地捶打著玻璃,時間轉眼到了晚上8點多。一大早,祥子就接到上級電話通知了,說臺風預計凌晨經過縣里,領導考慮到二十里的盤山公路大部分路段存在塌方和泥石流隱患,需要在兩個岔路口設立路標禁止車輛私自通行。祥子早早就把杉木做的兩個2米高的藍底白字的路標,樹立在了岔路口上。做好這一切,祥子又擔心來往的客車被困在自己管轄的這段路上,得巡視一番,順便掌握一下路段情況,臺風過了,確保省道暢通是大事情。
妻子的身影終于閃進院子,很快又沖進屋里。祥子套上水鞋,披上雨衣,拿上手電筒轉身要走,妻子抿了把濕漉漉的頭發,來不及脫雨衣,也跟了上來:“我也去!”祥子制止她:“守著電話,領導會來電話的,別說我上路上查看去了,否則會挨批的?!毕樽舆@么說,妻子猶豫了一下不再開口。臨出門時,妻子突然又攆上來,一把奪下他的手電筒,從懷里掏出一副電池:“換上,亮些,好查路?!毕樽有π?,真想吻一口妻子的額頭,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等著我回來。”他把這話丟給妻子,一頭鉆進瓢潑的大雨中,踩水出去了。
20里盤山路,在祥子腳下熟得不能再熟,雨逐漸小去了,可是風很大,路上不少樹都被吹得折了腰,橫在路邊,夜色里有點嚇人。每年臺風來都是一個樣,祥子見慣了這場面,尋思著,巡完這20里公里后就回屋里去,莫讓妻子擔心。
那個夜里不該發生的事情大約發生在11點多,祥子從南邊的路巡邏回來,距離道班還有5里路,險情就發生了,走在路邊的他先是被邊坡上滾下來的一塊小石頭嚇了一跳,正當他用手電筒朝山坡上照時,就看見幾棵樹木劈頭蓋臉地壓了下來。未等祥子叫出口,夾雜著樹木的泥石流就傾瀉向公路,一瞬間里就吞沒了他。
祥子醒來發現,自己被圍困在一堆樹木和泥石中間,幾根松樹橫擋在頭頂,再壓下10多公分就頂在了腦袋上,周圍的泥石碎塊淹沒到了他的腰部,雙腳被碎石下面的一塊巨石壓著,他掙扎了好幾次,卻始終沒能動彈。樹木枝桿縱橫交錯,一處如拳頭大的空隙里,還能聽到外面的風聲。還好,沒事,祥子這樣想,能聽到風聲說明自己還活著,祥子這樣想的時候,耳邊卻傳來叫罵聲:“死鬼,你倒好,一個人走了,把我丟下來?!蹦鞘瞧拮拥穆曇?,祥子聽出來后,內心無比歡欣,想喊,可出不了聲,喉嚨處擋著個碗口粗的松樹,牢牢壓在那里,頂著喉結,吐不出半個字。
祥子真想告訴妻子,自己還活著,叫她不要哭,可是石頭埋在胸前堵得慌。他看到手電筒就埋在自己的下巴處,他努力從泥沙中抽出了沒有受傷的左手,艱難地拔出手電筒,還能亮,打開來,光芒迅速從壓抑的空隙里奔跑了出去。
祥子很快就聽到妻子開心的叫聲:“死鬼,你沒把我丟掉啊,原來你沒把我丟掉啊,哈哈,哈哈?!苯又瞧拮拥目蘼?,細如蚊聲,祥子聽著心里很舒坦。他第一次發現,平時脾氣暴躁的妻子原來也會哭,也有溫柔的那一面。
妻子在叫:“死鬼,別睡了,天就要亮了,天亮了,我用雙手把你刨出來,你別偷懶啊,盡叫我一個人扒泥,你多爽啊?!毕樽诱嫦虢o妻子說,不要挖,挖了上面的泥土還會掉下來??墒撬麩o能為力,實在說不出話。
妻子又叫開了:“死鬼你莫不是不成了吧,你要是還行,就給我一點動靜啊。”祥子在心里笑,我如何給你動靜啊,只有一條胳膊聽點使喚啊。祥子再次努力晃了晃手電筒,光柱搖動了兩下。
妻子的聲音才安靜起來:“死鬼,你別睡,天快亮了,你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呢。臺風過了,我陪你把這些塌方給扒出去,你別看它們把你埋住了,其實一點都不多,只要咱倆齊心,半個小時就能扒完。接下來,你就陪我去羅陽城。結婚這么多年了,你還沒陪我去過縣城呢。這賬我一直記在心上呢。”
妻子的話讓祥子內疚,他反思了一下,妻子沒說錯,結婚10年,就退伍回家后的那一年陪著妻子去了趟縣城,還是為了領張結婚證。進了道班后,他更沒空了,每次去縣城,到公路段里辦完事,又惦記著20多里道路,匆匆趕回來。
爹在這條路上干了30年,祥子不想給曾是護路標兵的爹臉上抹黑。
妻子繼續在外面刨泥土,聽那響聲不是用鋤頭。那聲音仿佛很遠似乎又很近,一直在祥子的心房邊上撓動,焦急夾著溫暖,一點點地和雨水滲透在他的心里,祥子真想給妻子說聲,讓她歇息一下,可是就是說不出一句話。
妻子又開始叫了:“死鬼,你平時總愛在我面前逞能,說自己當過兵,毅力強,什么事情都難不倒你,你現在咋怕了,沒膽量說話了啊,天早就亮了,臺風也過去了,雨都停了,你還耍賴啊。你咋還不起來啊。”妻子繼續在叫罵,聲音毫無平時的銳氣,只有無限的焦慮。
妻子怎么能說沒有風了呢?祥子明明都聽到了外面的風聲啊,那外面露進來的光亮怎么是天光呢,明明是手電筒的光芒啊,怎么會沒雨了呢,雨水正順泥土往脖子根里不斷地滲進來呢,內心怎么會越來越冷了呢?祥子弄不明白妻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時間好像過去了很久,祥子雙眼沉了起來,像是掛了鉛錘,隱約之間眼簾由不得祥子控制,迫不及待地總想合攏。妻子的聲音在耳邊也越來越小,祥子嘴里喚著妻子的名字,心里不停地說,我太困了,我太困了,真的要睡了,要睡一會兒了。
這時候,妻子的聲音又在外面響起了:“祥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10年來每個臺風天,我上道班陪你的原因么。你想知道,我今天就告訴你。我說你們當過兵的人,咋腦子就直直一根筋,你都猜了10年了,還沒猜到啊?!?/p>
妻子的這話像針一樣在祥子的神經上刺了一下,他強迫自己睜開了眼 。
妻子在繼續:“你一定記得爹去世前一刻的事情吧??墒撬麑ξ艺f過的話,保證你永遠都猜不到。他說你是當年他從這條路上一場臺風中,發生的一起車禍中,從一對夫婦手中救下來的嬰兒。他把你養大,送到部隊就是希望你回來有個工作有口安穩飯吃,可你這人松木疙瘩腦袋,總怕別人吃虧,回來后,卻把自己的工作機會讓給受傷的戰友。爹說像你這樣的人其實很適合在公路上的,但又怕出了萬一,對不起你的爹娘,他說我是你們張家惟一的女人,他不在的日子里,照顧你就是我的重任,一輩子要對你好,否則他死不瞑目。他沒能把路守到底,如果你有機會,你一定要接好他的班,你的爹娘就倒在路邊,你得當好一個指路的牌子,給過往的車輛行個方便啊。爹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想通了,你們父子倆是為了這條路而生的,我不順著你,不依著你不行啊?!?/p>
妻子的話,讓祥子感到一股暖流從冰冷的腳跟涌上心間。他用手搖了搖手電筒,左手又無力地垂下了下來。
妻子繼續在外面說:“爹走后,沒想到你果然進了道班,我真怕你也會遇到爹那樣的事情,所以我拿定了主意,只要有大臺風都要上山來陪你,自從第一次來道班,看你在臺風夜里巡路的勁頭,我就明白了,你對公路的好已經超過了爹對公路的好,也超過了你對我的好,我不在意,我只怕你出個意外,我對不起你親爹親娘,我對不起養你的爹啊。”
祥子眼睛濕潤了,眼前手電筒的光芒已經變成了一片銀光。10年的困惑釋然的那一刻,他感到疲憊正從莫名的地方襲來,他實在太想睡了,他心里念著妻子的名字說,給我一點時間吧,我要睡了,真想睡了,我累了,一定要休息一下了,天亮了,我什么都不做,就先陪你去羅陽城。祥子這樣想著,雙眼慢慢地合攏了。這個時候,他的眼前閃過了父親的影子,閃過了道班,閃過了岔路口上藍底白字的路標……這時候,他隱約間還聽見車輛的聲音,還有妻子的聲音,妻子好像在叫:“祥子,祥子,都怪我這么遲才到養路所,要是早點來,你就能早點巡路,早點避開塌方啊,可我也是為了給你買副新電池,跑遍整個鎮啊,就想你打著手電,在臺風夜,亮堂堂地好巡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