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虹飛:侗族,幸福大街樂隊主唱、《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出版搖滾唱片《幸福大街》,作品有小說集《小龍房間里的魚》、《阿飛姑娘的雙重生活》,文集《失戀日記》、《木頭公仔》、《征婚啟事》。
我父親英俊,英俊得像別人的父親。我卻從來不美,還有人認為我不夠風騷。
也許因為我不夠美,才令我的親人們受苦。而父親遠在他鄉,他一年才能夠來探望我們一次。這些際遇其實象讖語一樣,是交織在一起的,和童年互相印證,一切都有溯源。
父親回來的時候往往是搭乘深夜過路的火車。我要豎起耳朵聽。我們一年到頭通信。信里父親會告訴我們大概的歸程。而那些日子是要靠傾聽的。因為父親會想辦法從縣里的火車站坐著屁股冒煙的突突響的小三輪,趁著濃濃的夜色趕到我們家門口。他要提著黑色的行李包,輕手輕腳繞到窗戶后面,那么多個已經熄了燈的窗戶,他必須準確地找到我們的家,輕輕地敲著玻璃:篤,篤,篤。我聽到他叫我的小名:蓮,蓮,蓮。這樣導致了我傾聽的習慣。母親上夜班去了。我就一個人躺在屋里的涼席上,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杳渺的歌聲。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只要在一種安安靜靜心痛的情境下,我就能聽到來自遠方的歌聲。它的旋律是回旋的,卻從來不重復,一直這么延續著,發展下去,從一個動機到另一個動機,遙遠得如同挽歌。
我幾乎沒有寫過我的父親.我認為為親者諱。還有,我對父親知之甚少。
我們這一代人,父親如果是當兵的,在童年期就無法和父親在一起。母親說,過去只要父親來看我,他總是過幾天就走,而我也會在他走的時候哭泣。可見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已經不適應于告別。我記得父親給我帶過一條白色的裙子,在我長大后,我依然對白裙子情有獨鐘。而他有一次給我帶了一雙襪子,可是他沒想到女兒已經長那么大了,那雙精致的襪子竟然不合腳,而最懊惱的當然是本來可以擁有一雙新襪子的我。在我上小學后,父親來看我們,我已經知道在那個時候向我的同學們炫耀穿軍裝的父親。他非常之英俊,溫和,不愛說話。
我父親英俊,英俊得像別人的父親。我卻從來不美,還有人認為我不夠風騷。
這激起了我的挑戰心,我很想風騷一把,所以我燙了個頭,染了發,還穿了以前從來不會穿的,桃紅色的,有些低胸的裙子,可是還是有很多人,認為我不夠風騷。
我們家族缺乏風騷的氣質。
比如我的父親,其實很英俊,但是他沒有濫用過他的英俊。
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有一天,父親問我說:你們愛我嗎?
他一定沒有想到,他的女兒會把這句話記得這么清楚.過了這么多年依然不敢輕易想起。
他的女兒,每年都要給父親寫信。他們相互鼓勵,相互支持,等待著每年一度的見面。為了支持父親考中專,我甚至在小學就開始學習初中的數學,為了和父親一起進步,一起學習。對于一個家的夢想,要幻想了這么久,在信紙上如此積極如此詩意地構建著關于團聚的一切。可是這些都只是紙上的烏托邦。在現實面前,夢想脆弱得不堪一擊。等到父親真的因為調動了工作回到家里,父母已經分居了將近20年。他們吵架,毆打,哭泣,咒罵。女兒只好又回到了高中的住宿學校。
坐上車將離開家的時候,父親在后面追趕她。他走路有點八字腳,這樣他看起來又蒼老又可笑。他舉著一袋饅頭,熱切地說,這是剛熱好的,你要不要帶走?
我們的青春期,過得異常心痛。我們有過度的愛,卻無人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