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蒼蒼,東海茫茫。吾校莊嚴,巋立中央。東西文化,薈萃一堂……”
夜幕降臨,北京頂銀胡同停電。梅汝璈枯坐在家中吱吱作響的藤椅上。黑暗中,他輕輕地哼起了清華學校早年的校歌。
梅汝璈,字亞軒,生于1904年,南昌人。斯坦福大學法學博士,著名法學家。
1960年代初,不足花甲之年的梅汝璈哼唱這首歌的時候,他的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那些年里,他曾堅持的法學信念——三權分立、司法獨立——漸漸失去依托。“文革”中,他在“檢查”里寫道:“我實際上只是一本破爛過時的小字典而已。”
但這本“小字典”永不過時,注定名垂青史。
君不為壯士誰為壯士!
1946年3月19日,受命擔任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法官的梅汝璈離開上海,遠赴東京。他將和來自美、蘇、英、法、印、澳等國的另外10名法官一道,對日本戰犯進行國際審判。
當日,《中央日報》等中國最權威的媒體,同時在顯著版面刊出標題“清算血債: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官梅汝璈今飛東京”。
東京帝國飯店,盟軍最高統帥部中國聯絡官為梅汝璈舉辦接風宴會。宴會上,時任國民政府教育次長兼國立中央大學校長的顧毓琇,將一柄裝飾華貴的寶劍贈予梅汝。梅汝璈深深鞠躬,雙手過頂接劍。他說:“‘紅粉送佳人,寶劍贈壯士’。可惜我非壯士,受之有愧。”顧毓琇說:“你代表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民和千百萬死難同胞,到這侵略國的首都來懲罰元兇禍首。天下之壯烈事,以此為最。君不為壯士誰為壯士!”
聽罷,梅汝璈拔劍出鞘,口出豪言:“戲文中常有‘尚方寶劍,先斬后奏’。如今系法治時代,必須先審后斬。否則,我真要先斬他幾個,方雪我心頭之恨。對這些戰犯必予嚴懲,非如此,不能稍慰千百萬冤死的同胞。”
不妨以體重大小排座次
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指定,庭長由澳大利亞德高望重的韋伯擔任,庭長左右手的第二把、第三把交椅成了眾所向往的爭奪重點。對此,梅汝璈一語驚人:“如果說我個人的座位問題,我并不在乎。但既然代表國家,我想必須請示本國政府。”
大家驚訝地瞪著他,梅汝璈知道他們看不起中國,接著說:“如果不同意我請示本國政府的意見,那么我想,今天是審判日本戰犯,法庭座次應該按日本投降時備受降國的簽字順序排列最合理。中國受害最烈,抗戰時間最久,付出犧牲最大,理應排在第二。何況,沒有日本的無條件投降,哪有今天的審判?”
席間法官開始騷動。胖胖的梅汝璈微微一笑:“如果大家不贊成,不妨另外用個有趣的辦法:弄個體重測重器,以體重大小排座次。”
中國法官話音未落,眾法官已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庭長韋伯苦笑著聳聳肩:“梅博士,您的建議不錯,可惜只適用于拳擊比賽。”
梅博士繼續微笑道:“如果他們認為我這樣失面子,可以調個更大的胖子來代替我!”
韋伯一陣大笑,但笑過后又沉下臉,沒拍板。
開庭前一天預演,庭長突然宣布:“各位法官,入場順序為美、英、中、蘇、法……”
梅汝璈馬上脫去黑色絲質法袍:“我抗議,拒絕登臺‘彩排’!今天預演,來了很多記者和電影攝影師。一旦明天見報,便成既成事實。我原來的建議,各國法官并沒有反對,我強烈要求立即對此表決。如果不答應,我只好不參加預演,回國向政府辭職!”
韋伯無可奈何:“各位法官先生,我們尊重梅博士的意見,重新回議事大廳,進行表決!”
開庭預演儀式已經推遲了約半個小時,沒有人能承擔得起推遲第二天正式開庭的嚴重后果,因為這個日期已經向全世界宣布了。那是令人窒息的10分鐘。當韋伯第三次來到中國法官辦公室的時候,他盯著梅汝璈一字一句地說:“兄弟們同意你的意見,預演就按受降簽字國次序進行。”
6票對5票
在最后的量刑問題上,各國法官意見分歧。來自已廢除死刑且未遭到日軍過多侵略的國家的法官們不贊成用死刑。庭長韋伯主張將戰犯流放到荒島上。印度法官建議慈悲為懷,無罪開釋全部日本戰犯。美國法官僅堅持對發動太平洋戰爭和虐待美軍俘虜的戰犯處以死刑。力主死刑的人占少數。
梅汝璈與助手們議定,土肥原賢二和松井石根兩戰犯,雙手沾滿中國人民的鮮血,若不能嚴懲,決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惟蹈海而死,以謝國人。為此,梅汝璈慷慨陳詞:“由法庭掌握的大量證據,可以看出,日軍在南京的暴行,比德軍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單純用毒氣屠殺更加慘絕人寰。”
經過了無數次爭論,梅汝璈終于說服了一部分法官。投票表決時,6票對5票,以一票微弱優勢,把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松井石根等7名首犯送上了絞刑架。書寫判決書的時候,雖然日本戰犯對南京大屠殺矢口否認,但是,在梅汝璈的堅持下,這一內容還是寫進了判決書中。
這是第一次審判外國人時穿的衣服!
1948年12月,國民黨政府明令公布梅汝璈為政務院委員兼司法部長,他厭惡政府腐敗,拒絕到任。1949年6月,南京、上海相繼解放后,他設法由東京抵香港,與中共駐港代表清華校友喬冠華取得聯系,秘密赴京。建國初,梅汝璈曾擔任外交部顧問、人大法案委員會委員等職。
“文革”中,“造反派”抄家,搜出那件他在東京大審判時穿過的法袍,如獲至寶,質問:“你保存這東西,是不是盼著國民黨回來變天?”梅汝璈答道:“國民黨給我那么大的官我都沒做,我是一個被國民黨通緝的要犯。說句笑話,真要是復辟了,我的人頭落地恐怕還在各位青年之先呢!”“造反派”自覺無理,要燒掉法袍。梅汝璈正色道:“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不知道就讓我來告訴你們。這是咱們中國人歷史上第一次審判外國人時穿的衣物,是民族尊嚴的見證……”“造反派”失去了焚燒法袍的勇氣。
1973年10月17日,飽受摧殘的梅汝璈逝世,留下一本尚未寫完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