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

月光光照地堂，地堂暗隔離屋婆子跌下坎……中秋節，我家鄉大人小孩都會唱這支歌。上午，廠區一片平靜，我以為不用加班。誰知到下午4點鐘通知來了：今晚加班到十點。趕貨。聽說，他們本地的員工不用加班，他們可回家過節拜拜神。我們外地農民工沒家沒小的，就讓我們加班。獎賞我們的有一盒月餅呢。

有人說：“這樣也劃得來，一盒月餅最少也抵幾十元。”

有人說：“簡直是歧視、欺負我們農民工。”

我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癟癟的。我腰酸腿軟起來了。我都想好了，不加班就約女友郭晶晶上街玩呢。加班，那滋味的確是苦和累，困乏的眼皮耷拉下來，欲睡不能。

我的肚子開始輕輕地痛，痛了一陣就想上廁所，我有慢性結腸炎。我已經治療了一段時間，雖然好了一些，但仍未痊愈。我先將三臺機器托付給我旁邊的坤仔留意著就匆匆上廁所去。我管開三臺機器，坤仔也管開三臺機器，全自動的。有時，我將按鈕按下來，機器停了，我周圍就會清靜許多。我附近的機器仍在開著時，轟隆轟隆地響。

坤仔在我鄰近，他的機器緊靠著我的機器。他是個風流精，色情鬼，是廣西出來的農民工。每月，他將部分工資寄給老婆外，加班的那些血汗錢都拿去風流了。

坤仔很羨慕我們的主管，主管包養著一個二奶，二奶還是坤仔介紹的，包養費每月3000元。坤仔說，我若有錢，也要包養一個。

我從廁所蹲完出來了，在走廊的過道水龍頭洗洗手，就見到了我母親。我母親在車間做剪皮工，計件的，按勞取酬。母親說：“我今晚要加班呢，你呢？”

我說：“我也要加班，4點鐘通知才下來。”

母親說：“我帶來了一個月餅，等會發的月餅就拿回家去吧。”又說，“你的結腸炎未好，不要吃月餅這些甜膩的東西，我幫你買了兩只饅頭，等會拿過來給你，放到熱水器的不銹鋼蓋面上加熱了吃，千萬不要吃凍了的東西，會加重病情的。”我患慢性結腸炎，到醫院看病幾百幾百地花錢，她是不會心痛的，她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和母親都是三年前出來打工，那時父親在城里的一家工廠開沖床，晚上加班又困又乏，不小心被沖床沖掉了一只手。父親因為進城還未掙到錢，沒有錢，他說什么也不愿意回家去。斷了一只手的父親，工廠不要他了。他就利用惟一的一只手，拎著一個蛇皮袋子，挎到肩上，穿街走巷收拾垃圾賣。母親從家里追到城里來服侍他。母親后來也留在了城市，就進了這家工廠。我那年初中剛剛畢業，也跟著來了城市。家里的屋子就一把大銅鎖掛在門口。

我回到車間，機器仍轟隆轟隆地響著，我又檢查一遍機器的運轉情況，然后回到寫字桌前坐下來。我進城三年，開這種機器也就三年了。

主管已經把我的那盒月餅放在寫字桌上了，那是盒普普通通的月餅。

我把報表表格攤在桌子上，裝作要填寫不填寫的樣子。抽屜里和我褲兜里隨時都有一張紙片兒，寫有幾個我還不算熟練的字、詞、成語、歇后語等。我的大腿、手臂、肚皮，也寫有字和詞。我是個文學愛好者，也挺喜歡寫作，夢想將來當個作家呢。車間不能看書看報和寫字。閑暇時我就想動腦子，構思也罷，思考也罷，回憶我讀過的小說也罷，我的腦子在想什么主管不知道。我在廁所里解開褲子撩起衫子看那些生字和詞，默默地造一個新穎的句子。

常常，我還剪下兩頁《小說選刊》里的小說來，拿到廠來放在抽屜里慢慢地研讀，從語法到標點都不放過，晚上回家又貼回去了。

中午，廠里有一個小時的吃飯和休息時間，我吃完飯就坐在廠區廣場的草坪上看一本打工文學雜志，坤仔等一班人就在我旁邊聊天講黃段子，有的躺著養神，有的打撲克。

我選擇在中午的半個小時里看打工文學雜志，那是因為通俗容易看得進去，寫的故事貼近我們打工生活。我有時讀得很快，有時讀得很慢，慢的時候是咀嚼著字走，手指還在大腿上過慮那些生疏的字和詞，或者用條棍子寫在地上。

我讀到哪一頁哪一行夠鐘了，就用鉛筆畫個記號，第二天吃完午飯繼續看下去。我必須多讀點書，我參加文學函授學習的老師在復信時說：“多讀點小說，細心領會小說寫法的特點，從語境語感節奏張力等去領會，這樣就會越寫越好，越寫越精彩。”

我參加《中國文學》的文學創作函授學習，學習費用540元，那是我背著家里在外面廠子加班掙來的錢呢。廠里沒班加的時候，我有一個同學在另一家廠打工，他那兒長年累月都有班加，我就到他那兒加班去，算作“炒更”，掙點零花錢。母親若是知道我花540元去學那些倒貼錢的東西，不會跳河也會暴跳如雷，罵：“你這個敗家精，真是敗到不可救藥啦。”假如我說：“我想將來當個作家呢。”她就會笑掉牙齒地問我喝過多少墨水？祖墳埋正沒有？我們出來打工的幾年，清明還沒回去祭祀過呢，難道會發？我們家的流水簿上記載：從唐宋元明清都沒出過一個文人，簡直是異想天開。

我寫出來的那些東西，拿過兩篇到我打工的這座城市的那家文學雜志社去找過一個編輯，他看了說不錯呢，幫我發表了一篇出來，這對我的鼓勵是很大的。我還找到我打工的那個區的文化局，局長拍著胸脯一口應承幫我報銷那540元的函授費。我拿到收據找他時，他推卻說，錢還未到位，等到位再說吧。后來，我從年頭等到年尾，期間問過了十多次，都是說錢未到位，等等吧。我后來想自己是個農民工呢，可能人家是一時興起說漏了嘴，又不能收口了，就推說等等吧。

我的女友郭晶晶的臉上長著好些青春痘，她原先叫做郭梅蘭，進城后改了名。她是個平平淡淡的女孩，是我老家附近村子的。她打動我的是那點真情誠實。她在這間廠子做質檢的，她知道我在寫小說，是我告訴她的，她主動要跟我好，好過一段時間了，她問我：“你就不能帶我上街逛逛嗎？我們看場電影也好呢，你買點小禮物給我吧。”我那時真是身無分文呀，想找朋友借，又怕日后沒得還給人家，最后跟同學說了，他才介紹我去他那兒加班，算作“炒更”，掙點零花錢。

我在廠子上班的工資存折掌握在我母親的手里，母親幾乎沒給我零花錢，她說我不吸煙不飲酒又沒女朋友（我跟郭晶晶好，沒讓母親知道）要零花錢干什么？她要把錢幫我存起來，將來我娶媳婦要花很多錢的。她不知道我追女孩子也要花錢呢，或者她忽略了，忘記了這些。母親常說，父親追她的時候，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雞偷出去賣了，拿錢跟她到鎮上去看電影呢。

我在響著的機器旁邊巡查著。車間很長很大，兩排兒的機器擺放在車間的兩邊，中間一條寬敞的大道，都畫著像公路上的斑馬線條，產品就在斑馬線條旁推著走。

窗外的天空徐徐拉下帷幕，車間卻亮如白晝。這時候，母親送來兩只饅頭，她要我拿到熱水器的蓋頂上放著，等熱了才吃。

母親急匆匆把饅頭放到我手上就走了，我望著她瘦弱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車間那頭的大門口，不禁心頭一酸，熱淚盈眶。以前，我母親不是那么瘦弱的，她豐腴勻稱，肌膚紅潤，自從我父親出事后，我們家的擔子全落在她身上了，她精神開始憂郁，慢慢才變得瘦瘦的。母親一直做計件工，按勞取酬，她時常為一堆皮料跟同事們爭得臉紅脖子粗，大家也為此傷了和氣，有兩個還如仇人般。

夜里十點鐘，劃破夜空的汽笛聲就在廠房的上空繚繞盤旋。我按時關了機器，打了卡就出來到單車棚推單車。我走到廠的大門口等著母親。蹲在門口那自動不銹鋼拉閘門旁邊的兩只石獅子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我。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淡淡的銀色的光輝灑落在一片廠房上。那林陰路上，篩著婆娑著銀光。

今年中秋的月亮是我見過的最圓的。

母親推遲了一會兒才出來，她常常是這樣，她要碼放好那些剪好的皮料才能走。

母親輕飄飄地坐到我單車尾架上，我馱著她沿著天沙河畔回家去，路上拖拉著我倆的影子。河邊有三三兩兩的女人在燒紙祈福。河的另一邊是住宅小區，樓前屋后，陽臺樓頂都彌漫著賞月的氣氛。

大路上擠擁著深夜下班的單車隊，他們大都是農民工。我們在靠近市場的平民區租一間平房住。母親和父親睡一小間，我住的那間大廳用塊木板隔著，我睡在里面，外面當廳用。

我和母親剛回到家，父親已經把飯菜弄好端出來了，就擺放在房門口的天井那張圓桌上，有魚有肉有雞有月餅。我們是邊賞月邊吃飯。記得進城的三年來的中秋節，我們都是這么晚才吃晚飯，因為都是要加班。租住房子的天井邊上有一眼水井，中秋節那圓圓的月亮就在水井里擺放著，同時擺放的還有一塊天和云，跟我家鄉門口的那眼水井一模一樣。我們就借助月光的銀輝吃飯賞月了。

我吃完了飯就回到廳旮旯的長凳上坐著看《小說選刊》，我讀那篇邵燕君的《“底層”如何文學》：“‘底層’總是成為當代文學最大的主題……中國當代文學如果寫不好‘底層’，也照樣寫不好‘中層’和‘上層’，搞不好現實主義，也別想搞好現狀主義，后現代主義。”

讀完之后，我還想讀一篇短篇小說，但讀了一頁，都走不進故事里去，不知道說的是什么，于是放到一邊去了。我又拿起一本打工文學雜志，讀一篇叫做《加班》的短篇小說，很快我就讀進去了，故事寫工廠需要加班，趕貨，不加班的就當曠工處理了。看完了，小說寫得蕩氣回腸，但有幾個字和詞半生不熟的，我就翻開《現代漢語詞典》，對著詞典弄清楚了，又寫在紙片兒上。讀書的時候，語文老師也是將成語和生字詞的解釋寫在黑板上的。記得老師教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就談到很多作家都沒上過大學，但文章寫得卻很生動，他們也是最可愛的人呢。

母親和父親在門口賞月。我洗過澡，又抄了幾個生字和詞在大腿上肚皮上手臂上，明天上班要看的。我必須將常用字和詞弄熟，掌握好駕馭語言的能力。墻壁上床頭上也貼有字條兒，都是生字和詞。美國作家杰克·倫敦就是將字和詞寫在廁所巴掌紐扣上的，隨時都可看到。

我讀著小說就靠著椅背睡著了，后來就被母親搖醒了，我迷迷糊糊地聽她埋怨說：“快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一有時間就捧著一本書，讀書能當飯吃？看我一把火把它燒了，你還有得讀讀寫寫？”

父親也附和著，說要把書燒了。前不久，父親真的把一堆雜志和書籍當作他拾來的垃圾廢紙在廢品站賣了，我多么心疼呀！眼淚都哭干了。

我趿著鞋站起來回到床上，又想我想過很多遍的問題，就是我不到外面去加班了，廠里必須要加的班我就加，我要爭取多點時間讀書寫字，反正郭晶晶也支持的。她說：“等你當上作家了，我就嫁給你，我就是作家的妻子呢。”

我決定到街邊的路燈下去讀書和寫作，不要傷我母親和父親的心！

題 圖：李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