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懷念岳姨,一直很懷念她。
懷念岳姨的時候,我們就來到發馳廠的圍墻外,那里排列著一排充滿熱帶風情的椰樹,像十幾名昂首挺胸的哨兵日夜守護著工廠。青翠的樹干挺拔光潔,高高地頂著巨大的樹冠,長長的枝條沿著不同的方向伸向蔚藍的天空,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形,像凝固的煙花在空中激情綻放。椰樹下,是一條長長方方的草坪,長滿了柔嫩茂盛的小草,草坪中間有一條細長的磚石小路,與圍墻平行。草坪上還有幾張石椅。我們坐在石椅上,坐在椰樹的樹陰里,回想岳姨。
那是一段平淡的時光。那段時光里并沒有多少美好的故事值得我們去追憶,但它卻值得我們去珍惜。
岳姨是發馳廠的舍監,一位有著與我們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人。兩鬢隱約泛白,體態稍胖,帶著一口麻辣味的川腔。這個年紀還在南方打工的,并不多見,而像岳姨這樣熱心的人,在人如流水的南方,更難一見。
我們在發馳廠打工時認識了岳姨。但凡進發馳廠打工的,你在進廠第一天必定會認識岳姨。你辦完了入廠手續,必須到宿舍樓下的舍監室辦理入住手續。舍監是專門管理員工宿舍的。這時,岳姨就在舍監室歡迎你呢。你遞上住宿通知單后,岳姨就幫你提起一個行李包領你上樓,還要和你嘮叨個沒完,老家哪兒的?有多大了?有對象了沒有?集體宿舍要注意衛生,主動打掃,衣物要保管好,不要到處亂扔,同事之間相互尊重相互謙讓,夜間十二點半必須回宿舍,一二三樓是男員工宿舍,四五六樓是女員工宿舍,宿舍里發生什么事情了你就到舍監室找我。哦,這是衛生間,這是沖涼房,這是安全出口……這一間就是你的宿舍了,這是鑰匙,這是你的床鋪……皺眉頭了吧?嫌岳姨嘮叨了?這才剛開始呢。
岳姨愛嘮叨,岳姨嘮叨起來沒完沒了。新員工住進宿舍了,岳姨還要繼續嘮叨,住得怎么樣?吃得還好吧?能不能習慣這里的生活?不習慣不要緊,初來乍到,慢慢就習慣了。工作了一天是不是很累呀?與新同事新舍友能不能合得來???慢慢就適應了。要是有人欺負新員工,你告訴我,我去批評他。咱們發馳廠是個老廠,有些老員工工齡都快20年了,資格老了,難免會翹尾巴,不過他們都會給我這個老太婆留點面子,我批評他們兩句,他們還是能接受的。你今年有二十三四了吧?和我女兒差不多大,別看我老太婆個子矮,滿臉皺紋,長得不耐看,可我女兒漂亮,如花似玉,眉清目秀,唉……
岳姨這一聲嘆息,半天還沒回過魂來。趁著岳姨嘆息的當兒,我們溜了。我們不愛聽岳姨嘮叨。她每次都這樣,正經事嘮叨完了,就嘮叨她女兒了。我們沒見過她女兒,也不關心她女兒,沖著老太婆這個嘮叨勁兒,我們就可想而知她的女兒也可愛不到哪里去。所以我們對她女兒長得有多靚有多可愛一點興趣也沒有,不爭風也不吃醋,更沒有耐心聽岳姨把她女兒的事情說完。
岳姨一定很想女兒。每次提到女兒時,岳姨就呆在了那里,連我們走了都不知道。這時的岳姨不說話,眼皮垂了下來,眼神沒了光,嘴唇囁嚅著,處于一種迷惘恍惚的精神狀態中。她看不見從她身邊經過的人,聽不見別人叫她岳姨,如果現在有一輛喘著粗氣鳴著喇叭的大卡車向她沖來,相信她也是熟視無睹。岳姨像一尊雕塑,木然地立在宿舍樓前。我們已上了宿舍的五樓,一排女孩爬在宿舍的窗口上,嘻嘻哈哈地說,你們快看,那個老年癡呆又練起太極神功了。
我們發馳廠是臺資企業,管理很嚴格,但凡帶長的,都愛板著臉,表情相當嚴肅,對員工的要求近乎苛刻。特別是車間的經理主管們,他們的笑容似乎很有限,不輕易施舍給我們,而且一旦揪住我們工作上的失誤,就像揪住了老鼠的尾巴,痛罵一頓都不解恨,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我們。我們每天像過街老鼠似的膽戰心驚,惟恐出錯。岳姨也是帶長的,舍監相當于主管級,但岳姨是個例外。我們免不了要違反宿舍門后貼著的一大堆啰啰嗦嗦的宿舍管理規定,岳姨不罵我們,不板臉,岳姨喜歡講道理,講深明大義的大道理,講淺顯易懂的小道理。講大道理時,我們是犯錯誤的小學生,岳姨是老師,嚴肅地勸導。講小道理時,我們是不聽話的孩子,岳姨是母親,耐心地開導。說到動情處,岳姨就會拍拍我們的肩,或摸著我們的頭,說,其實,你們就像我的女兒一樣……我們又尋機溜回了宿舍。
我們住在505宿舍。505宿舍曾經發生過一件永載廠史的大事件。那時舍監不是岳姨,是人力資源部的一個男孩。這件事發生之后,岳姨才被老板任命為舍監的。現在想起這件事來,我們仍覺得是多么地不可思議。那是夏天,天氣非常地炎熱,一大早太陽就有意捉弄人,熱浪滾滾地烤著廠區廠房,車間被烤得透不過氣來。車間里沒有空調,兩臺呼呼啦啦的大風扇與熱浪在作頑強的抵抗,然而收效甚微。我們坐在車間里,人人臉上像被雨淋似的。我們一遍一遍地喝水驅暑,然后一遍一遍地往廁所里跑。馬艷也一遍一遍地往廁所跑,比我們跑得更勤快。馬艷坐在我和心宇的中間,我們仨都住在505宿舍。我們是流水作業,按照線路圖插件,馬艷離座了,我們就只能等她回來,她面前的線路板堆成了小山。心宇說,馬艷,你真能磨洋工,懶牛上場尿屎多。馬艷說,我的肚子好脹,而且有墜痛感。馬艷不喝水了,豆大的汗珠往下淌。馬艷以為是吃壞了肚子,可蹲在廁所里卻什么也拉不出來。我說,你憋久一點嘛。馬艷真的就憋著了,但憋不了多久,還是要往廁所跑。我替馬艷擔心,萬一給帶長的發現了,一定會訓罵記過或處罰馬艷。不過,馬艷已經提出辭工,再有20天就到期了。馬艷準備辭了工回老家結婚。馬艷的老公在離發馳廠不遠的另一個廠打工,兩人在外租房同居。我和心宇都知道馬艷懷孕了,但懷孕幾個月了,我們不知道,我們還小,未經歷過這些事。
馬艷從廁所回來,可能痛得厲害,臉色都發白了。我和心宇都勸她回宿舍休息,錢是掙不完的,身體要緊,岳姨和我們聊天時不是常說,你們女孩子掙多少錢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愛惜自己的身體。馬艷聽了我們的勸告,捂著肚子向主管請了假,回宿舍了。
上午11點的時候,我們正在干活,耳邊飄來了一聲緊似一聲的喊叫。岳姨!岳姨!是車間副助理在叫岳姨,聲音急切中帶著緊張,還有點恐慌,像出了什么大事。一般情況下,只有老板要罵人了,這些帶長的才會神情緊張,惶恐不安。車間副助理仍在叫,岳姨!老太婆!老太婆——車間副助理已經急不可耐了。我和心宇同時抬起頭。岳姨正在車間的一個角落里整理廢紙箱,忙得滿頭是汗,完全沒有在意有人叫她。車間副助理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在穿過長長的車間和隆隆的機器聲之后,已是很微弱,無法引起正在聚精會神干活的岳姨的注意。一看車間副助理十萬火急的表情,我們都一起喊了起來,岳姨,岳姨。岳姨這才抬頭張望,便看到了車間副助理一臉的怒容。岳姨立即放下抱在懷里的廢紙箱,擺動起兩只胳膊,兩條腿像劃船的木漿,從我們眼前飛快地劃了過去。
我們沒想到,是馬艷出事了。馬艷臨產了,竟是在宿舍的衛生間里!馬艷回到宿舍后躺在床上,仍有墜痛大解的感覺,馬艷又去了廁所。馬艷不懂得這是臨產的癥狀,她肚里的兒子正欲打破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常規迫不及待地要探出腦袋來看看這外面的世界。舍監是個年青的男孩,正好在宿舍查崗,忽然聽到了馬艷的呼救聲,嚇得不知所措,人力資源經理和老板也嚇得手足無措。危急時刻,有人想到了岳姨。但岳姨不好找。岳姨是清潔組長,此時一定正隱身于工廠某個角落里打掃衛生呢。老板發動所有的管理人員分頭去找,才把灰頭土臉的岳姨找了出來。岳姨果然不負眾望,顯出了英雄本色,處驚不亂,逐一安排,一面采取措施保護產婦,一面通知急救中心,一切進行得有條有理。后來才聽說,岳姨以前是做計生工作的,難怪呢。
周末我們去看望馬艷時,已是母子平安,皆大歡喜。馬艷含著淚,說若不是岳姨,我們母子就沒救了。岳姨是我和兒子的救命恩人,將來我教兒子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外婆,讓兒子叫岳姨外婆。岳姨激動了,抹著眼說,好好好,我當上外婆了,我以為我這輩子抱不上外孫呢。你們知道,我多想抱上外孫呀,可惜我那女兒,唉……
舍監很重要的,不是誰都可以做的,這崗位非岳姨莫屬。這句話是老板說的。老板這么信任,岳姨啥也沒說,搬進了舍監室。老板對岳姨說,發馳廠五百多人,女工占了一半。把這些打工妹交給你,我就放心了。你就是她們的母親,她們就是你的女兒,一定要管好她們,千萬不能再弄出第二個馬艷來。
岳姨做了舍監后,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們這些打工妹開會。岳姨嘮叨了個把小時,無非就是提醒我們要以馬艷為戒,不要輕易戀愛,更不要輕易和男孩同居,生理方面有什么事情要對她講,她是做母親的人了,是過來人,比我們這些丫頭有經驗。岳姨邊講邊舉例子,誰誰誰流產大出血了,誰誰誰宮外孕,誰誰誰被人騙了……都是發馳廠發生過的事例。不少女孩坐不住了,偷偷從后門溜了出去。
唉,我們的噩夢從此開始了。心宇貼著我的耳朵說。岳姨像老媽一樣啰嗦,我們沒聽進去幾句。岳姨太落伍了,這什么年代了,管天管地,還能管住人家戀愛同居嗎?在外打工的女孩,誰不談戀愛?誰沒和男孩同居過?我們505宿舍的10個女孩,一個比一個風光照人,個個處于發情期,個個都有戀愛史。男孩們背后戲稱我們505宿舍是美人窩。岳姨將505宿舍當成了重點專政和重點保護對象,505宿舍的噩夢來了。馬艷就是你們505宿舍的,馬艷的教訓你們一定要引以為戒。岳姨語重心長地說,做女人不容易,萬一落下什么病來,那是一輩子的事啊?,F在的男孩越來越不負責任了,他們只顧快活瀟灑,把所有的后果都甩給了你們,你們為什么就那么傻那么甘心地被哄被騙呢?
老頑固!老腐朽!老糊涂!戀愛同居怎么叫傻呢?怎么叫被哄被騙呢?老太婆真是不可理喻。難道要我們一個個去當尼姑當修女?地地道道的禁欲主義者。老太婆一定是沒人疼沒人愛的,所以她在妒忌我們呢。
那時,我正在和高文談戀愛。高文在發馳廠的另一個車間干活,我們出入成雙,早就引起了岳姨的注意。岳姨說,尹燕,你過來一下。我走進了舍監辦公室。岳姨掩上門,說,你這個月的“大姨媽”來了沒有?我的臉頓時紅了?!按笠虌尅本褪抢伲瑥V東人的文明說法,我至今都弄不明白,為什么把例假說成了“大姨媽”?我說,岳姨你問人家這個干嘛嗎?岳姨說,你和高文在一起,自己要小心,弄不好會懷孕的。我急了,又羞又惱,岳姨,你說什么呀,人家可是黃花大閨女呢。岳姨淡淡一笑,別蒙岳姨了,岳姨是過來人,這500人的工廠里只怕一個黃花閨女都找不到了。心宇呢?岳姨問。我說,這是人家的私事,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問心宇嘛。岳姨不以為然地說,你們是好朋友,她瞞誰也不會瞞你。我和心宇確實是好朋友,以前是形影不離,那些男孩子們背地里稱我們是一代雙嬌。后來,我們都各自忙著談戀愛了,交流的機會就少了,雖然感情依舊,可除了開開玩笑外,絕不涉及各自的私生活。所以我答復不了岳姨的問題。她這丫頭瘋著呢,你幫岳姨盯緊點,她要有什么生理反常,你要告訴我。天哪,岳姨這是要拿我當間諜使了,一個舍監像太平洋警察似的,管得也太寬了。還有,岳姨說,你們505宿舍的其他女孩要是有什么情況,你也要告訴我,我好及時給她們洗腦子,提個醒,告訴她們該注意的事項。我實在受不了了,正好,心宇上班路過了舍監室,向我一招手,我如獲大赦。
老太婆又給你上政治課了?心宇問我。我說可不是嘛,她很關心你呀。關心我?一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我噘著嘴,在心宇的臉上掐了一把,誰讓你長得漂亮呢,紅顏禍水,殃及池魚,我以后得離你遠點了。
其實也不怪岳姨不放心心宇。心宇是那種乍看漂亮,再看更漂亮的女孩,算得上是我們發馳廠的廠花了。心宇的皮膚鮮亮而透明,美麗的大眼睛讓她的瓜子臉格外地生動,身材也特別的好,細細的腰,走起路來風情萬種。心宇的追求者甚多,有一個班,加上暗戀的、垂涎三尺的,能達到一個排。心宇的思想比我前衛多了,換男朋友像換走馬燈似的。心宇現在正和河南一個小伙子打得火熱。那個小伙子長得很帥,個子高高的,五官端正,英氣逼人。心宇告訴我,說他們早就開房那個過了。我說小心點,我可不想那么早就被小毛孩跟在屁股后面叫阿姨喲。心宇笑著扯我的嘴,你就等著做尹燕姐姐吧。
我這時想起了岳姨的話,我說你這個月的“大姨媽”來了沒有?心宇點點頭。我仰頭說,岳姨,您老就放心吧,您做不成外婆了。心宇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這關岳姨什么事?我說了,把心宇笑了個人仰馬翻,唉,老太婆不會是變態吧?真拿我們當她的孩子呢?她樂意,我們還不樂意呢,要是攤上這么個啰嗦的媽媽,還怎么活呀?我說是啊,要是攤上這樣一個婆婆,我一定得離婚。
岳姨的話我們全當了耳邊風,根本沒往心上去。心宇說得沒錯,憑什么要聽一個老古董的話呢,我們是21世紀的年輕人,我們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想戀愛就戀愛,想約會就約會。每次我和高文一起走出宿舍樓時,岳姨就站在宿舍樓前,叮囑我,尹燕,早點回來,別太晚了。有時還要給高文敲一下警鐘,你對尹燕要負責任,不然的話,岳姨我可饒不了你。高文苦笑,悄悄對我說,我不能再叫她岳姨了。我說那叫什么?岳母啊。高文話一出口,我就大笑起來。高文說,你看這丈母娘多厲害,像個狼外婆!高文也不理會岳姨的那一套,每次約會都像只急猴似地將手伸進我的內衣里。終于有一次,經不住高文的軟磨硬抗,我和高文去旅館開了房,第一次把自己交給了高文。此后的一個月,我一直提心吊膽的,怕“大姨媽”不來了,更怕岳姨問起來。岳姨這次沒來問我。直到“大姨媽”洶涌澎湃了,我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發馳廠的訂單雪花般地飄來,飄在我們的肩上。我們一個月只有一天的休息。休息天的前一個晚上,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幾乎所有的宿舍都唱起了空城計。約會的約會,購物的購物,上網的上網,跳舞的跳舞。岳姨除了偶然購物外,要么呆在舍監室里,要么就坐在圍墻外椰樹下的石椅上,像在等著她的女兒們一一歸來。她認真地看著進進出出的員工,認不認識的,都會叮囑一句,不要貪玩,早點休息。誰會早點回來不玩個天昏地暗呢?反正明天是休息日,可以睡個懶覺。我在宿舍里等高文,心宇也在等她的河南帥哥。
心宇沒有等來河南師哥,卻等來了廣東仔。我知道心宇和這個廣東仔拍過拖,后來分手了。心宇說她再不喜歡廣東仔了,好吃懶做,像老爺似的。既然已經分手了,廣東仔還找心宇干什么呢?心宇坐在床上看書,權當廣東仔不存在似的。廣東仔說,心宇,我找你談點事。心宇說,有話就在這兒說吧。廣東仔說,我們出去談。心宇坐著沒動,繼續看她的書,把廣東仔晾在了一邊。廣東仔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們是同事,都很熟。我招呼說,坐下聊吧。廣東仔坐了下來。這時河南帥哥來了。心宇和廣東仔的事,河南帥哥也知道。河南帥哥沒有和廣東仔打招呼,拉起心宇就要出門。廣東仔說且慢,我找心宇有點事。河南帥哥不樂意了,他人高馬大壓根沒把廣東仔看在眼里,說你是誰呀你憑什么找心宇有事,心宇是我的女朋友。廣東仔說,我是誰關你屁事,我找心宇有話要說。兩人便這樣搭上了火,相互推搡起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高文來了。高文插在了兩個男孩中間,勸他們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河南帥哥啥也沒說,拉起心宇就下樓。剛下到二樓,廣東仔就追了上來,身后還跟著4個廣東仔,各人手里還拿著一根鐵棍。我和高文急忙跑過去攔住廣東仔,怕把事情鬧大了。那幫廣東仔開始指著河南帥哥破口大罵。不少員工也圍了過來,看熱鬧的,勸架的,也有廣東、河南老鄉在助威的。場面一片混亂,心宇捂著臉哭了。
這時岳姨來了,員工們給岳姨讓了一條道。岳姨說,把鐵棍交給我,否則我上報工廠記你們大過,還要處以重罰。岳姨手一伸,幾個廣東仔相互看了看,不情愿地將手中的鐵棍交給了岳姨。岳姨一把抓住心宇的手,說,心宇今晚哪也不許去,陪我老太婆看電視,你們兩幫人馬要是敢鬧事,我馬上報警。大家都來自不同的地方,相逢是緣分,在異地他鄉要和睦相處,珍惜生命,珍惜友誼,懂得尊重別人,別人才會尊重你。岳姨絮叨上了,才說上幾句,兩幫人馬就散去了。難得一個休息天,誰愿浪費時間在這聽岳姨演講呢。只是苦了心宇這個美人,白白錯過了一個良辰美景,沒有陪著帥哥,卻陪著老太婆看了整整一晚的電視,電視演什么不知道,全聽老太婆嘮叨了。直到我十二點半回來,才把心宇搭救了出去。心宇忿忿不平地在我的胸脯上掐了一把,你只顧和高文賣騷勁,也不早點回來救我,差點就憋死我了,你看看,我的耳朵有沒有生繭。
想想我也確實不夠義氣。心宇倍受煎熬的時候,我卻和高文在風流快活。我們開了房,瘋狂地要了對方。高文說今夜不回宿舍了。我沒同意。不是我不想住旅館,而是怕岳姨一旦發現了,只怕我的耳根從此不得安寧了。我不能圖一時風流而讓耳朵飽受折磨。
可我還是沒能躲過岳姨的折磨。一個月后,我的“大姨媽”沒有來。第二月、第三月,“大姨媽”仍沒有動靜。我慌了,一定是高文在我的體內埋下了炸彈。岳姨像一只嗅到了魚腥味的貓,在樓底碰到我時悄悄問我,505的女孩們有沒有不正常的?你和心宇呢?有了異常一定要告訴我啊。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扯著謊說,都很正常,都很正常。然后裝著有事跑開了。我找到了高文,兩眼都是淚。高文莫名其妙,說尹燕你怎么了?我說,我懷孕了。高文聽了,哈哈大笑,說這有什么緊張的,打了唄。我給了高文一拳,你說得這么輕松?你知道有多痛嗎,我連打針都害怕呢。高文摟著我說,到時我陪在你身邊,你會幸福得忘了疼痛的。
然而,我沒有幸福得忘了疼痛,卻疼痛得忘了幸福。高文最終沒有陪我去醫院流產,他總是請不到假。本來一個月一天的休息,偏偏主管安排高文加班。醫院離發馳廠比較遠,我又不愿在小門診流產,所以一拖再拖。高文說,要不讓岳姨陪你去吧。我狠狠地瞪了高文一眼,我就是把孩子生下來,也不要她陪著!可我嘴硬了沒多久就軟了,我沒法再撐下去了,已有了明顯的反應,一趟一趟地往廁所跑。心宇說,你不會是第二個馬艷吧?去你的,烏鴉嘴!我說。我生怕被同事看出來,更怕被岳姨發現了蛛絲馬跡。與其怕岳姨知道,還不如直截了當地對岳姨說了。高文慫恿著我,他顯然不愿意陪我去流產。我只有對岳姨說了。岳姨的臉一下拉了下來,我早說過,現在這些男孩子太自私了!太不負責任了!你們這些小女孩要懂得自珍自愛,你們為什么就不聽呢?沒結婚就流產,流多了,不但會影響身體,還會影響生育,知道嗎?如果你們父母知道了,不知有多心疼呢。罵了一會,岳姨又嘆上一口氣,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的打工妹遭遇厄運?說白了,是你們自己沒有把握好,遠離了父母,沒有了管教,你們對自己太放縱了。
我耐著性子接受岳姨的嘮叨折磨法。嘮叨夠了,折磨完了,岳姨還是陪我去了醫院。躺在手術床上,我抓住岳姨的手,身體篩糠似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岳姨抓住我的手,安慰我說,別緊張,一會兒就好了。岳姨一邊用手給我梳理頭發,一邊抓著我的手和我說她的故事。以前我在國有企業抓計劃生育,經常帶人去流產呀,上環呀,結扎呀。我的計生工作做得很優秀,年年拿先進??墒牵墒俏覅s沒把自己女兒的工作做好,她和你們一樣,也是打工妹,唉——岳姨正要談女兒時,女醫生拿著器械進來了,我嚇得把腿夾得緊緊的。女醫生在我的腿上拍了一下,說,拉開腿,不做手術你跑這躺著干嘛?岳姨賠著笑臉說,孩子小不懂事,大夫麻煩您輕點。岳姨的話還沒說完,女醫生已將冰涼的東西塞進我的下體,一陣鉆心的疼痛傳遍全身,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我如大病一場,全身散架似地躺在宿舍的床上。同宿舍的女孩都來關心我,說尹燕你怎么啦?心宇眨著眼睛俏皮地說,該不是高文惹的禍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這時岳姨端著一碗雞湯進來了。岳姨說,心宇你瞎說什么呢,尹燕得了急性闌尾炎,剛做了手術,讓她好好休息。宿舍女孩們上班去了,岳姨又絮絮叨叨了。以后再那個時,一定要采取安全措施,不能由著性子,否則吃苦的是你。這回我沒有煩岳姨,很認真地聽岳姨的絮叨,品味她的每一句話。岳姨給我燉了一煲烏雞湯,用湯匙一勺一勺地喂我。岳姨一連幾天樓上樓下地跑,一天三頓雞湯,我的身體慢慢恢復了。
我的身體雖然恢復了,但留在我心靈的創傷并沒有愈合,我開始耐心琢磨岳姨的話。岳姨說,女人不是男人泄欲的工具,也不是生孩子的機器,女人是有血有肉的軀體,年輕時不珍惜,將來歲數大了,那痛苦的滋味不好受。我悟出岳姨這些樸實的話其實說得都在理上。
我決定將我流產的事告訴心宇。我想現身說法,讓心宇明白岳姨嘮叨背后的良苦用心。我說那滋味比死了還難受,想到那滋味,我就再不想做那事了。心宇嘴一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男女之間沒了那種事,還有什么意思呢?我搖搖頭,那也不能為貪歡而傷身呀,采取措施還是有必要的嘛。心宇咂著嘴說,嘖嘖嘖,你怎么就聽信了老太婆的歪理學說呢,老太婆早就過了更年期,當然不需要了,可我們正年輕,怎么能拒絕呢?我說心宇,不要誤會岳姨了,她真的是為我們好,經歷了這件事,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對自己的身體負責,就是對社會負責,對父母負責。心宇笑著打斷了我的話,你還上綱上線呢?人生自古誰無死,何不瀟灑走一回?你呀,中老太婆的十全大毒散了。
心宇用嫣然一笑化解了我的苦口婆心。百毒不侵的心宇仍在大把大把地揮霍美貌和青春。心宇早已從廣東仔和河南帥哥的矛盾焦點中脫穎而出,現在又和一個甘肅小子雙宿雙飛了。甘肅小子在車間做主管,工資高,工作也相對自由,晚上加班來車間繞一圈就無影無蹤,和心宇幽會去了。有做主管的甘肅小子撐腰,心宇也不加班了,反正隨時隨地都能請到假。心宇陪著甘肅小子出去瀟灑,有時徹夜不歸。夜里心宇的床上空蕩蕩,我為心宇擔憂,怕她有一天會步我的后塵。不過心宇沒我那么倒霉,一直很幸運,“大姨媽”每次都很準時地濤聲依舊。
那是個夕陽西下的時候,紅紅的太陽已滑到了椰樹下。吃完了晚飯我在廠外散步,一個蒼老憔悴的人端坐在石椅上,一雙空洞的眼睛久久地盯著天邊的殘陽。我慢慢走了過去。岳姨仍是那么專注,仿佛一眨眼夕陽就會掉下去了。岳姨的臉上掛著淚,拉著我坐在她的身邊。岳姨要辭工了。我吃了一驚,為什么要辭工呢?岳姨抹著淚,說我想女兒了,我的女兒和你們一般大。我以為岳姨又要嘮叨她女兒呢。我想聽聽她女兒的故事。岳姨卻沒有嘮叨她女兒。岳姨說,你們都是我的女兒,以后岳姨不在你們身邊了,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女人要自重,弄得不好就是身敗名裂。名裂了還無所謂,身敗了我們女人就吃大虧了。岳姨忽然說不下去了,嗚嗚地低聲哭了起來。我默默地流著淚,將岳姨摟得緊緊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打工在外每天都上演著分別的悲涼。我說岳姨,我永遠也忘不了您。岳姨忽然破涕為笑,真的嗎?真的。我說。岳姨說,你要是想我了,就來看看這椰樹,看看這片草坪,這片草坪是我親手鋪的,椰樹也是我栽的,它們現在長得這么茂盛,我打心里感到驕傲。
我仰起頭,看翠綠的草坪,高大的椰樹,也為岳姨感到驕傲。
晚上十點多,我和心宇下班回來,心宇說,老太婆終于要走了,以后耳根就清靜了。心宇咯咯咯地笑了,笑得很輕松,像推翻了“三座大山”。我沒有笑,我在回想著岳姨的點點滴滴,特別是我流產的那段日子。我的枕巾濕了,耳邊響起心宇均勻的呼吸。
第二天,岳姨辭工走了。
事后我才知道岳姨辭工的真正原因。我坐在椰樹下,不可抑制地為岳姨掬了一晚上的清淚。
岳姨是因為女兒來打工的,又是因為女兒才辭工的。岳姨的女兒和我們的歲數差不多,17歲時出來打工了。曾聽岳姨說過,她女兒長得非常清純可愛,如一朵出水芙蓉。在南方,這樣的美人怎能躲得過獵人的眼睛呢?那些蠢蠢欲動的追求者們還沒來得及展開攻勢呢,就被有錢有勢的上司連哄帶騙地包了,做了上司的二奶。十七八歲的女孩正值情竇初開,岳姨的女兒天真地以為上司會娶自己為妻呢,誰知兩年后,上司忽然不辭而別。岳姨的女兒痛不欲生之后遂自暴自棄,去發廊做了小姐。錢是賺了不少,也賺回了一身病,日漸消瘦枯萎。岳姨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抱著女兒痛哭一場后,把女兒交給了丈夫,只身南下尋找毀了女兒的惡魔。南方工廠林立人如潮涌,岳姨要找到惡魔非一朝一夕之事。岳姨不甘心,便進了發馳廠,做起了清潔工。岳姨在發馳廠一干就是三年,明查暗訪卻一直沒有打聽到她要找的惡魔,但岳姨一直沒有放棄。誰知女兒的病情惡化了,含恨而死。岳姨滿腔悲憤,滿懷遺恨地離開了南方。
難怪岳姨總在我們的耳邊嘮叨呢,心宇說,想不到她女兒這么悲慘,不過這種事在南方不稀奇哦。我點點頭,這事如果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的母親又會怎樣呢?心宇明白了過來,這不只是女兒的悲劇,更是一位母親的悲劇。
時間像流水一樣逝去。大半年過去了,幾乎沒有人再提起岳姨了。我也只是在偶然間坐在椰樹下,想著岳姨現在過得好不好,還那么嘮叨不?岳姨辭工后不久,我接到馬艷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很想和岳姨聊聊天。我說岳姨辭工了,聯系不上了。馬艷在電話那端嚶嚶地哭了,說她兒子會叫外婆了,老是嚷著說要見見岳外婆呢。我在電話這端不由自主地淚水漣漣。
我們已習慣了沒有岳姨的日子。沒有岳姨的日子,沒有嘮叨,沒有盤問,即使夜不歸宿也無人過問。宿舍樓像個拋戈棄甲沒人把守的城池,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那個男孩又做回了舍監,除了安排新員工入住外,他和我們一樣地貪玩,根本不守在舍監室。舍監室總是一把鐵將軍蓬頭垢面地把門。
岳姨再次被提起的時候,是在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和心宇已經各自躺進了自己的蚊帳里,心宇忽然說,岳姨那人真好,要是她沒辭工該多好。我突然痙攣了一下,記憶,落滿了塵埃,被心宇一口氣吹干凈。盡管我不曾忘記岳姨,但很少能認真地想岳姨。我說,你不煩她么?心宇一聲嘆息,頗為世故地說,老人的話不能不聽呀。然后就沒了聲息,像是睡著了。我的睡意全沒了,岳姨在腦海里又活了過來。不知岳姨是如何走過她女兒帶給她的那段黑色日子?又是春天了,岳姨會不會再來南方呢?若是岳姨再回來南方,我想說,岳姨,我們都是您的女兒。
心宇和那個甘肅小子分手好久了。心宇說甘肅那小子不是好東西,和她上了床,又去勾引車間里別的女孩。于是她提出了分手。我沉默著,什么也沒說,我不知道誰對誰錯,這年頭誰對誰錯又有什么關系呢,對與錯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有錢,心宇說,有了錢,什么都有了,要車子有車子,要洋房有洋房,要美女有美女。心宇所言不無道理,這是現實。心宇說,我現在不拜天,不拜地,只拜金,趁著年輕漂亮,好好掙點錢。
心宇果然把什么都看透了,與甘肅小子分手不到一個月,就玩起了神秘,連我這個好友都不知道她整天在干些什么。晚上我們去加班了,心宇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了廠門。離椰樹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銀白色的奔馳。心宇很淑女地拎著坤包,施施然地走過去,上了車。我站在三樓車間的窗口,居高臨下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窗口還趴著許多員工,他們都看見了心宇,有羨慕,也有鄙夷。我不知道來接心宇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心宇是不是真的很快樂,我從來不問心宇。我們仍是好朋友,相互尊重隱私。有同事說,心宇做人家二奶了。我不太相信,哪有二奶還在上班掙工資的?這你就不懂了,同事說,現在的有錢人喜歡找打工妹,干凈,單純,心宇不離開工廠,賺了個打工妹的身分,懂嗎?我不懂,但我不讓同事這樣評論心宇,聽到這樣的評論我就心痛。心宇如此這般地風光了兩個多月,那輛銀白色的奔馳就很少來了。但個把月后,一輛黑色的奧迪又來了,仍是停在離椰樹不遠的地方,等著心宇從我們的注視中施施然地走過去,上了車,然后絕塵而去。這樣的夜晚我便多了一份擔心,心宇今晚回不回來睡覺呢?再后來,黑色奧迪不來了。
奔馳奧迪不來找心宇了,心宇和我的交往又多了起來。心宇忽然提到了岳姨。這讓我感到意外。心宇怎么會想岳姨呢?心宇是否真想岳姨我不知道,然而我一直在想岳姨。我忘不了那次流產時岳姨給我的母愛,忘不了岳姨平時的叮囑。后來心宇又說,要是岳姨在這里多好啊。我不解地望著心宇。心宇面無表情地說,有那么個老太婆在我們身邊,是我們打工妹的福分啊。我說那倒是,若不是岳姨,我那次真不知咋辦了。心宇說,尹燕,你上次做那個手術,沒留下什么后遺癥吧?我說沒什么感覺啊。心宇的眼神黯了下去。我說,你也做過?心宇點點頭,大滴淚水愴然而下。我流過幾次了,醫生說,我恐怕不能生育了。心宇的聲音不高,像一個沉悶的氫氣球在我耳邊爆了。我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現在醫學這么發達……我想好好安慰心宇,卻說不出不可能的道理來。要是岳姨在這里就好了,她是過來人,懂得比我們多,她一定能給心宇莫大的安慰。我一下反應過來了,為什么心宇總提起岳姨呢,也許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會明白,身在他鄉,有一位岳姨這樣的人,對我們來說是何等重要啊!
心宇到底能不能生孩子呢,我和心宇不再想這個問題。我們也想不明白,想明白了又該如何面對?我們在想另外一個問題。春天來了,打工的人紛紛南下了,岳姨會不會再來發馳廠,來到我們打工妹的身邊呢?我們多么需要岳姨啊,就像我們離不開母親的疼愛與呵護一樣。答案其實早在我們的心里了,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去想。想岳姨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椰樹下的石椅上,坐在夕陽里,欣賞淡定從容的夕陽紅。夕陽不遺余力地將余暉灑在我們的身上,夕照中我們顯得嫵媚而成熟。南風一陣陣吹來,將我們的長發吹起。我們的思緒也一同飄了起來,飄向那遙不可及的遠方。
責任編輯:謝荔翔
題圖插圖:石劍
評選好稿移動、聯通、小靈通用戶請發短信到0750337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