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第一個生產資料廣告

1979年6月25日，《人民日報》刊出一則四川寧江機床廠承接國內外訂貨的廣告。這是新中國的第一個生產資料“廣告”。這則今天看來再尋常不過的廣告，在當時卻具有一種爆炸力——它發出莊嚴的宣告：生產資料也是商品。薄一波同志后來稱贊說：“這則廣告在中國經濟體制改革中立了一功?！?/p>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30年了，作為親歷者，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心潮起伏。

其實，這件事情的發生并不是偶然的，是有大的時代背景。

寧江機床廠是一個生產縱切自動車床為主的儀表機床專業廠。過去，工廠按國家計劃組織生產，產品由國家分配。由于產銷不能直接見面，一方面許多用戶分不到這種機床，一方面工廠生產能力不能充分發揮。以1978年為例，我廠等4個專業廠生產的縱切自動車床，只分到514臺生產指標，由于“吃不飽”，被迫相繼停產，只剩下一個半廠勉強維持生產。當時我們接到過很多求購機床的信函，許多廠家非常懇切、也十分迫切地想購買我們的產品。甚至有一家工廠為了求購我們的機床，竟然找當時中央政治局委員批來條子。這些信函，我都讀過，但我不能賣，因為不允許賣。

1979年我們的生產能力是年產機床1000臺，但計劃只能生產314臺，而且只有50%由物資部門分配，其余的還沒有銷路。5月份，物資部門通知一機部，把我們廠的生產指標再削減80臺。這種不合理的狀況，不能不促使企業尋找產銷直接見面的途徑，為生產發展開辟渠道。

【1978年底，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中央認為：“現在我國經濟管理體制的一個嚴重缺點是權力過于集中，應該有領導地大膽下放，讓地方和工農業企業在國家統一計劃的指導下有更多的經營管理自主權?！闭腔谶@一共識，擴大企業自主權成為國有企業改革的起點，在此后的將近20年時間里，這一直是國有企業試圖從計劃經濟中掙脫出來，在有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中煥發活力的改革主線。（記者加，下同）】

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實事求是，解放思想”這八個字讓我真痛快，我當時就對老伴兒說，我腦子里的東西就要變成現實了，寧江廠可以活命了。因為就在兩個月前，省委書記杜心源受省委主要領導之托，專門到寧江廠開座談會。

“我是來解放思想的，把生產搞上去，你們需要些什么條件？”杜書記說。

“讓機電產品產需直接見面，改變物資部門對生產資料統購統配的管理體制?！碑敃r我一口氣提了12條，歸根結底一條——要求擴權。

1979年1月，省委在此基礎上，下發了“擴權十四項政策”，規定要逐步地從以產定銷轉向以需定產。作為第一家擴權試點企業，我們終于有了銷售經營權。同年5月，一機部也首先在我們廠試行以銷定產。

廣告上了《人民日報》

為了進一步擴大產品銷路和更好地為國內用戶服務，廠里作出打廣告的決策。沒想到由此引起一場風波。

當時就在廠黨委會議室里，我們黨委班子討論會持續了好幾個晚上。參與討論的主要是廠里的黨委書記、副書記，廠長、副廠長以及總工程師等7名同志。

贊成者說：“機床既然允許買賣，為什么不能登廣告？”

反對者說：“不管怎么討論，上面沒有宣布生產資料已經成為商品，貿然把廣告登出去，很可能會犯政治錯誤?！?/p>

“政治錯誤”!這四個字在當時很可怕。除了擔心犯下政治錯誤外，大家還擔心一旦登出廣告得罪了物資部門，以后有求于對方時不好辦。

連續幾個晚上，我很少發言。在作決定的最后一晚，我腦子里真是翻江倒海：百分之百保險的事，世界上難找。坐飛機可能要掉下來，坐火車可能要出軌，就說走路吧也可能被別人撞。唉，要怪只怪馬克思死得太早，他沒有說明社會主義具體該怎么搞！于是我站起來大聲說：“同志們，大家的意見我都聽見了、想過了。我的意見是：我們不僅要登廣告，而且要登就登在《人民日報》上！因為這是黨的報紙，有權威性?！?/p>

很快，我安排總工程師陳善揚起草了這則廣告。廣告設計圖樣很快送到了北京，第一機械工業部部長審閱了該廣告，副部長孫友余簽發了廣告。

從醞釀、討論到誕生這個廣告，我們前后總共花去了近3個月時間，對我而言，也做好了最壞打算。做這個廣告，當時用去了1萬元廣告費。我們曾有過擔心，有過顧慮，但畢竟把腳跨了出去，這一跨，就跨了個中國第一——新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生產資料廣告。

一場激烈的論戰

一石激起千層浪，沖破重重阻力和條條框框橫空出世的這則廣告也引發了一場企業界、經濟學界的爭論。為此，《人民日報》和《機械周報》專門組織了一場激烈的論戰。

當年8月5日，《人民日報》以頭版頭條的形式發表了一篇《產銷直接見面 供需雙方滿意》的文章，并配發了專門的“編者按”：“……寧江機床廠廣告一登，情況大變，產品積壓變產品暢銷，產銷脫節變雙方滿意。這件事說明，現行的沿用了多年的機電產品分配辦法，有很大的缺陷……產銷見面的試驗，就是一種很有意義的改革。”文中還說，“希望有更多立志改革的人，解放思想，不怕麻煩，積極參加這種改革，力爭早出經驗，早出成效，使我們的經濟建設更快地向前發展?！?/p>

就在《人民日報》作了正面報道之后，報紙上又刊登出了持反對意見的文章《對“產銷直接見面”的一些看法》，作者是當時國家物資總局機電一局機床調度處處長。他認為我廠的做法“沒有很好體現以計劃調節為主”的原則，“是和有計劃按比例發展國民經濟的原則相違背的”，“別的產品也都這樣干，其后果是可以想見的”。

有人用一場“大地震”來形容當時的風波，我印象最深的是當時我和某部門負責人的一場談話。

負責人：劉廠長，你讀過馬克思的書沒有？

讀過一點。

負責人：你知不知道機床是生產資料？

知道。

負責人：那你們為什么要登廣告銷售機床？

……

負責人：你是不是想向馬克思挑戰呢？

……

負責人：簡直是胡來！

這句話把我激怒了，我當時就進行了反駁：“你句句話不離馬克思，難道什么事都要馬克思說了才干？馬克思知不知道寧江廠從南京遷到灌縣（都江堰原名）來？知不知道到處要我們的機床，我們的機床又不能賣？會說的人多得很，會用的人有多少呢？”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的一些企業家朋友也來勸告我，“你這是異想天開，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后果？希望你不要走得太遠了?！?/p>

“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坐牢殺頭。何況一機部、省委對我比較信任，我才有勇氣這樣做的?！?/p>

“我們說服不了你?！?/p>

“我不要你們說服。我們都是搞企業的，好聽點叫企業家。我們支持三線建設，從沿海、東北來到四川的目的是什么？難道就是來吃天府之國的大米？不，我們就是要把企業搞好，帶動四川的經濟繁榮?！?/p>

當時我倒覺得壓力不大，因為省委領導在省委擴大會上肯定了我的做法，認為我有沖勁，一般企業也不敢這樣做。而且許多企業負責人都說，老劉，你帶個頭，我們好跟著你干。

從“吃不飽”到“吃不了”

盡管廣告引起了爭議，然而市場反響卻十分良好。廣告出來之后，全國各地渴望得到儀表機床的用戶紛紛來電、來函或派人到廠里來要求訂貨，各類信件達8000余封。

【見到《人民日報》6月25日登載的消息，我們很高興。我廠迫切需要精密、高效單軸自動車床。前些年打了不少報告，填了不少單子還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有了錢也買不著。如今有了希望。——河北省衡水地區無線電廠

我廠專門生產各類儀表，所有設備亦有貴廠產品，既然貴廠能直接訂貨，我廠更新資金10萬余元，準備全部采用貴廠產品?！K州市慶豐儀表廠】

從廣告見報的6月25日到8月15日，我廠已同全國各地的用戶簽訂了1300臺機床的供貨合同，相當于前幾年全年產量的兩倍多。廣告之后，我們加工手表零件的機床銷售行情一路看漲，產品在全國市場的占有率提高到80%以上。

上世紀整個80年代，廠里的生產量都非常飽和，我們用不到3年的時間就完成了省里下達的擴權試點實現銷售收入1000萬元的目標。

不僅如此，我們還在解放思想的大潮中總結提煉了“寧江精神”——艱苦創業，開拓攀登，團結協作，自強不息。正是在此精神的感召下，我們總是率先跨出一步：

1980年，我們采用“硬件引進，軟件自行開發”的模式，建立了計算機輔助企業管理系統，使工廠走上了現代化管理之路。1988年機械委對此鑒定，認為我廠的計算機輔助管理系統“處于國內領先地位，具有中國特色?！?/p>

1982年，我廠毫不猶豫，向國家貸款930萬元搞技術改造，這筆錢是我廠10多年技術改造資金的幾十倍，超過了當時年產值的三分之一?？恐鑱淼倪@筆錢，我們進口了一批瑞士、日本、聯邦德國的關鍵高精度機床和精密檢測儀器。9年來我們共研制新產品54種，其中15種達到國外同類產品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水平，縱切自動機床占領了香港80%的市場，座標磨床已打入東歐市場，試銷美國。

從1986年開始，我廠年創匯都在300萬美元以上。我廠生產的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數控座標磨床，被國家機械委指定為替代進口產品，實現了全廠職工的夢想。

1987年，我廠被確定為機床出口基地。我們又瞄準了具有世界80年代先進水平的數控機電一體化產品。

……

可以說，改革開放頭10年我廠的發展，每一步都是一次挑戰，每一次我們都是迎難而上，從不回避，我廠才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廠發展成為國內外知名的企業。

從全國第一個生產資料廣告引發的這次改革，我覺得意義在于沖破了四川工業整體落后的狀態。還有一條，企業要發展，就要不斷創新，創新對一個企業太重要了，不管是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這樣的。

【小小一則廣告，卻是一個開端，歷史給了寧江機床廠一個機會，使國營老企業寧江廠與改革開放對接起來。因此，寧江機床廠以廣告為標志的企業擴權試點成為改革開放30年國企改革的縮影，這則廣告也成為企業產權制度改革的坐標原點，注定被載入史冊?！?/p>

采訪后記：

劉倫寶：時任寧江機床廠廠長、黨委副書記（1978年-1991年）。2008年3月19日下午，在省醫院第一住院大樓17-9病房，已77歲高齡的劉倫寶回憶起當年的情形，依然情緒激動。雖然從廠長職位退下來已經十幾年了，但劉倫寶的一些觀念在今天仍具有現實意義。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反復強調，一個企業家，除了要有現代管理意識、現代管理理念外，還要有“超前意識”，必須解放思想、轉變觀念、善于改革、勇于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