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收藏,有聚有散,此亦自然之理。好事者聚之,俯仰之間又散之于一瞬。
祖上吳榮光(1773—1843)為清中葉大藏家,自幼雅好詩書畫金石及古籍碑帖;其祖父輩業鹽,家境寬裕,后遵父命應試,仕途暢順,官運亨通。為人正直有大度,為官清廉。然十密一疏,于三十七歲巡察天津漕務時“以稽察中倉失察革職,由天津回京,閉門謝客。京寓八口,蕭然有卒歲”。整年生活無著,難養八口之家,萬般無奈之下,“將歷年所收書畫易米,書篋為之一空。至有揮涕出之者”。十月遷居京城下斜街小屋;“時阮儀征(阮元,清三朝元老,封疆大吏,同時又是一位學識淵博的大師鴻儒)師以浙江巡撫改編修,寓居相近,日夕過從,指授經義,又常與翁覃溪(方綱)先生講論書畫及考據之學,暇則涂抹山水以遣意。”后繪一畫卷,名日《授經圖》,以記師從阮元門下之事。由于師出名門,眼界提高,以后之所收,皆片片珠玉,為一時之冠。晚年還仿效高士奇的《江村消夏錄》編著了《辛丑消夏記》一書,以記其所觀所藏,其“收藏之真、考訂之雅”為后世鑒定書畫之典范。按《辛丑消夏記》之記載,其收藏不乏名家劇跡:如南宋李唐的《伯夷、叔齊采薇圖》(現藏北京故宮),宋徽宗《祥龍石》圖卷(現藏北京故宮),宋黃庭堅書《李太白憶舊游詩》卷(日本友鄰館藏),宋米元章《多景樓詩》冊(上博藏),宋米元章《虹縣詩》卷(日本藏),宋胡舜臣蔡京送郝元明使秦書畫合卷(日本大阪藏),五代周文矩《重屏會棋》圖卷(北京故宮藏),趙文敏書法六卷,元錢舜舉《梨花》卷(美國辛辛那提博物館藏),吳仲圭《漁父圖》軸(故宮藏),仇英《摹清明上河圖卷》(遼寧省博藏)等等,可謂洋洋大觀。另外其親家葉云谷亦收藏頗豐,常贈一些藏品給吳,兩人情趣相投,交誼深厚;翁方綱、阮元對吳氏所藏也十分贊賞。翁方綱比吳榮光年長四十歲,然而每于吳氏之藏品上一題再題乃至三題,贊許有加。
1840年,吳榮光68歲,以原品(正二品官)退休還粵,平常省吃儉用的他憑俸祿購置之數十箱碑帖、幾十萬冊圖書,運回佛山之書竟有四十多箱(其中包括家藏唐宋墨跡及古拓善本入石摹刻之筠清館法帖),里面還有嘉慶帝御賜之先帝善本書籍,收藏于佛山觀音堂鋪田心里之“大樹堂”,堂匾為道光帝御書。而后來,佛山在鴉片戰爭爆發后,混亂之中吳氏族內有邦人淪為山賊,把吳氏祠堂祖屋拆掉,變賣建材。此段故事其侄孫吳趼人(1866—1910)也曾有提及到。真可謂樹大有枯枝,世間事亦為如此無奈也。
吳榮光生性豁達,道光六年,五十四歲,因其父年老多疾,故請假省親,遂“以歷年廉俸所積,遍遺親屬,以博老人一笑。蓋出仕三十余年以后無此快也”。可見其于錢于物看得非常輕。據云其于晚年亦將所藏之書畫賣給同好,可謂能聚亦能散也。其后“岳雪樓”銳意收藏吳榮光之所藏。大抵吳氏所藏有部分為其侄孫吳荃選收去,然大部分為“岳雪樓”所購藏。
說起“岳雪樓”主人孔廣陶(1832—l890)為南海南莊羅格人,據稱為孔子七十代孫。以鹽業起家,富收藏,尤以圖書為最,其藏書處名曰“三十三萬卷書堂”,所藏之書,以清皇家刻本、名人校抄本為特色,還不乏宋元佳本。另外,他還有綽號曰“孔城南”,所云即謂其城南建于太平沙之“岳雪樓”。其藏品之富,為粵省四大家之一。光緒三十四年(1908),清政府鹽法改制,易商辦為官辦,孔家由此迅速敗落,其子孔昭望(1863—1921),未能守住基業,郁郁而終,所藏書畫漸次散出,結束了百年藏書世家的歷史。宣統元年(1909),廣東優級師范學校開辦時,羅振玉偕日本人滕田封八到粵,“岳雪樓”精本首被其選擇售往東瀛;其后搜購者還有廣東按察使蔣式芬,提學使沈曾桐,按察使王秉恩等;后來,北京、上海之書賈更以車載而去;民國后,所余書籍盡歸康有為之“萬木草堂”,此堆書內還有孔廣陶斥巨資買通清宮太監秘密運出之殿本《古今圖書集成》。幾代大藏家之藏品就如此顛來倒去,最后還是各散東西。
再說家父之忘年交容庚教授(1894—1983,字希白,號容齋,頌齋,東莞人,金文專家,書畫金石收藏家),其巨著《金文編》為王國維、羅振玉賞識,于是由一位北大學生一躍而被提拔為北大教授,校長司徒雷登還贈送寶劍一把,以示獎勵。當時正逢清宮敗落,宮廷內藏品多有散失,上至宣統,下至太監各有各偷。在馮玉祥逼宮時,容庚負責把守新華門(時為北大學生),妃嬪出宮時容庚要求檢查行李物品,當打開一棉被時,發現里面原來內有乾坤,仔細一看,原來里藏的是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此事容老晚年還時常掛在嘴邊。
容老自幼受舅父鄧爾雅影響,酷愛收藏書畫金石、鐘鼎彝器之類文玩;課余閑暇必去琉璃廠古董街撿漏,他嘗言自己是窮書生,沒錢買大價貨,只能撿漏,廣東人叫“執死雞”,最舍得花錢買的是那個牛腰巨卷,明戴進《山高水長圖卷》(現藏廣州藝博院),紙本著色,五十公分高,長二千零七十三公分,與南宋夏圭之《溪山清遠圖卷》如出一轍,此次容老把其《金文編》的稿費三千元白銀也花光了,可算大手筆(70年代后期家父曾借回家用韓國白麻紙縮臨了一卷,很精。畫好之后給容老看,容老拿進房里就給他沒收了,此后這卷畫莫名其妙,竟然不知去向)。其他還有明林良《秋樹聚禽圖》(現藏廣州藝博院),水墨絹本,為現存林良畫作中之表表者;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文徵明的《行書自書“十貧”詩卷》 (現藏廣州藝博院),紙本,三十一公分高,長九百七十二公分,結體穩健沉著,韻致典雅秀逸,文質彬彬,可謂嘆為觀止。容老較喜收文靜一路,以“四王”及小四王居多,不喜歡收粗放派;其所謂“一不買賓、悲二鴻(虹),二不買倉、白二石”。其收藏后來經過整理,編著成一書,名為《頌齋書畫小記》。
“文革”期間,在廣州中山大學雖然多次受到批斗,然其藏品卻并未受損,學校給他兩個課室存放,“文革”時只是帖上封條即罷。“文革”后解封,余有幸時常跟家父去飽覽一番,因為容老喜歡拿一些有問題的東西給我們看,以博家父與其爭辯一番為快。容老為人吝嗇,從不賣東西給我們,借就可以,但要有條件,即需要給他臨個副本,故其藏品多曾于我家懸掛觀摩。容老還有一趣事,他偶一想起吾家為吳榮光后人,于是以吳荷屋對聯相贈,對文為“戴仁抱義,懷忠履信;誠意正心,修身齊家”。送后他總站在一邊納悶,覺得有點不妥,原來他還想著當年之入貨價,覺得如此一送有點兒虧,還是要家父畫一幅青綠山水補償補償才合算。然而等父交畫時,容老覺過意不去,于是叫我等快穿衣服,去南園酒家大吃一頓才作罷。
打倒“四人幫”后,他年事已高,自覺身邊之藏品不知如何處理,時常為此事而煩惱。當時廣州美術館館長謝文勇極力勸其捐給廣州美術館,而上海博物館館長謝稚柳也說應拿到上博去,愿出廣東博物館收購價的兩倍價錢收購。容老考慮再三,還是捐給廣州,他是個熱愛家鄉的人,說廣東沒東西,應把它們留在廣東。于是,第一批以每件三十多元的價錢捐出,捐后有點后悔,加了一倍價,以每件六十元的價錢捐出。一共壹千壹百多件,一下子全歸了廣州美術館。此后市政府舉行表彰會,表揚他的功績,他老人家于會上默默無語,最后還是說了幾句:“哎!很難說!我兒女都不好此道,后繼無人,我年事已高,這些藏品得找個去處,能聚集這么多東西并非易事,然而要散亦何難呢?”語重心長,既是慨嘆,亦復無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