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新近出臺的《網絡成癮臨床診斷標準》,網絡成癮是指個體反復過度使用網絡導致的一種精神行為障礙。癥狀的界定有七項標準,其中一項量化的指標是平均每天連續使用網絡達到或超過6小時,而且這種癥狀達到或者超過3個月。這一標準在學術界引發了熱烈爭議。在臨床方面,如果依據癥狀界定標準來處理青少年網癮個案,將超標者按照精神疾病(精神行為障礙)的方法來診治,甚至在封閉型的醫療環境中使用化學藥物和矯治器械,這些對于罹患“網癮”癥候的青少年的身心發展是否合適、有效、無損害?
即便一個孩子3個月以上每天玩6小時游戲,是否就必須依賴醫學介入的方式來解決?這主要取決于我們對“網癮”成因的理解,并需要參考以往的非醫學背景的專家們依賴心理教育的方式矯治“網癮”的成功率。為什么今天有那么多沉迷于網絡游戲的少年?孩子與父母的關系出現障礙,比較疏遠,在教育環境當中又無法獲得基本的接納、肯定與支持,才會以網絡中的“虛擬實境”來替代不完整的現實境遇,填補強烈的心理缺失感。這時候,尤其對于未成年的“網癮”少年,我們必須知道最根本的過錯并不在孩子本身。
中國政法大學蕭瀚教授在《文化、人格障礙及其他》中這樣診斷當下的精神癥候:“人們將長期處于大量社會人格與感情人格都不健全的家庭與社會氛圍之中。這個時代的最大特點是,理性的自由主義信念艱難起步,庸俗個人主義盛行,許多人的情感變得或偏執或冷漠。”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一些以人本主義心理學作為主要理論依據的咨詢、輔導和訓練活動中,那些“網癮”少年能夠有比較令人吃驚的覺醒和改變。當他們得到來自“助人者”的真摯的接納和鼓勵,當他們內在的真實自我受到關懷和滋養,他們知道他們是有價值的、有方向的,甚至是有使命的,在這個并不完整的世界,他們不再僅僅是弱小的和被動接受的,他們同樣可以是內心強大的和富于創造性的。這時候,“社會人格與感情人格都不健全的家庭與社會氛圍”依然存在,但是被喚醒的精神生命有巨大的潛能,他們的情感和意志都開始成長與復蘇,“網癮”也成為可能被自我克服的諸多人生問題之一。
一個好的“助人者”就提供了一種充滿希望的支持方式。這也印證了陶宏開教授反對“隨便濫用藥物”而主張“心理溝通”的意義所在。當世界仍然不完整也不完美時,我們依然可以努力喚醒自己。但是現在許多父母并不知道這一點。在現實生活的重壓之下,他們自己脆弱而混亂的內心狀態不能好好整理,反而投射在孩子的生命中。他們以所謂“愛”的強壓來轉嫁心中的焦慮感,強迫孩子實現自己沒能實現的所謂人生抱負,并強制孩子向扭曲人性的過度應試教育就范。他們所投射的陰影當中有憤怒,有貪婪,有緊張,甚至有仇恨,唯獨沒有高遠的情懷,豐富的情感和愛的情操。可憐未成年的孩子精神尚未獨立,就成了人生負面價值的垃圾箱,無從宣泄,只好逃脫。所以雖然很多父母沒有罹患“網癮”,但是又哪里談得上“正常”?恰如弗洛姆所說:“失去了真正的愛以及思考能力,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生命的豐富性、創造性以及獨立自主,缺乏出自內心的快樂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這正是精神不健全的有力證明。”這樣的人自己的適應能力極好,其實只是執迷于“金錢、權力和榮譽”(弗洛姆語)來逃避真實的人生問題,可是當他們把如此嚴重缺失覺醒與洞察的生命狀態復制于下一代,不堪承受的孩子們就只能執迷于虛幻的網絡來逃避意義缺失的精神煎熬。
孩子們所接觸的信息是極其狹窄而有限的。只要知道生命可能覺醒,只要聽說這世上還有真正自由、舒展、不役于物的心靈,他們被喚醒的進程就開始了。生命被喚醒的進程是強大而不可逆的,生命不再屈從于社會、時代以及周圍人的壓力,做回原初的自我,本來是順理成章的。印度圣哲克利希那穆提這樣說:“遵從你的社會,或你的父母和老師所告訴你的東西是非常容易的,那是一種安穩的和容易的存在方式,但那不是生活,因為在其中存在著害怕、腐朽和死亡。要生活就必須為你自己弄清楚什么是真的。”可是,出于對“腐朽和死亡”的“家庭與社會氛圍”的恐懼而逃入網絡世界,卻沒有發現那里其實只是現實困境的精致翻版。沉溺出自恐懼、自卑和深深的不滿足感。從最根本的意義上,結束沉溺狀態不能依靠“對那些正在成長中的青少年隨便濫用藥物”(陶宏開語),而只有通過進入另一種“存在方式”,以真實的愛和真實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