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數百年前我本是一棵深隱于山中的樹,一時迷戀了紅塵,遂拋棄了這隔世的安然融入到萬千世態中。而今我累了,倦了,又想回歸到這清靜的根源,卻已是萬劫不復了。但是,只這心情就是一份浮生中的休閑了。
雨,連續下了幾天,朋友們估計放晴的時候山里會有云海奇觀出現。周六下午,正腰酸背痛地難過,接到進山的通知,我一下子來了精神,挎起背包云游去也。
坐在白色現代的車窗邊,于平坦的西蟒公路上享受飛馳而過的蔥籠綠意,忽然掌舵的一把方向盤拐進了蟒河鎮的押水村,路變得極窄且坑洼不平,車上人開始頻頻以頭撞擊車廂。
押水村,這個在蟒河林區形影相吊的小村子,所有的房子包括豬圈用的建筑材料,都來自附近方圓幾十里的大山里,細薄平滑的沉積巖不僅為村民們營造了一個賴以棲身的場所,更賦予了這個村莊質樸無華,渾然天成的氣質。經過押水村的時候,我們聞不到炊煙,只有淡淡的牛糞味兒從路邊的一座漆黑且傾斜的房子里隨風飄散過來。
繞梁而上,進入了蟒河林區和濟源市思禮鄉水洪池村的交界處,這里便是我們將要觀云海的地方。蟒河林區,千百年來一直低調地呆著,極少有人發現它的存在,想來是不喜歡被人打斷了清修,不料被我們無意間窺見了美麗,于是靜悄悄闖了進去,順便在云霧繚繞中沾染上些仙氣。
路邊的風景太幽雅,山呈現出濃濃淡淡綠的風情,大片大片淺紫的野菊花綻放在手邊,野兔和松鼠在霧靄中神出鬼沒……神思恍惚的一瞬,漸漸有了人煙。牛糞和羊糞刺激著我的鼻腔,薄石板整齊地碼成了山居的規模,細長的木棍圍著纖弱的玉米地,羊群和牛群在窄窄的山道上悠閑地散步,麥垛被雨淋成了黑色的雕堡。同伴告訴我,我們已經踏在河南省思禮鄉水洪池村的地界上了。由于云海大都在早晨出現,我們決定晚上在這里住一宿,等待明天一大早可能會有的奇觀。
晚餐是在水洪池村的一家小旅店里解決的,大家正說說笑笑地喝著熱湯面,忽然門口那條乖巧的狗搖著尾巴熱切地迎向一位滿面塵土的精瘦老人,這位想必就是小旅店的老板了。老人剛從山里捅了土蜂巢回來,就趕忙架起柴火把蜂房放在鍋里煮,眼看著密密麻麻的蜂窩就化成了琥珀色的濃漿。看我饞,老人就用筷子挑了一塊給我吃,嚼了嚼,滿口全是溢出來的花香,最后那口蜂蠟被我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吐了出來。
水洪池的清晨是從清脆的鳥鳴聲中開始的。水洪池,緊挨著蟒河林區,距離濟源數十里的路程。然而,一嶺分界,陽城這邊是黃土路,濟源那邊卻是光滑平整的水泥路。從山腰看上去,彎彎繞繞的公路如同京劇女旦甩出的風生水起的水袖,潔白地飄蕩在一片墨意中。站在路邊,凝神觀望,掩映在茫茫霧色中的群山,漸漸變幻了顏色,一輪太陽從無數層山巒后升起,以淺入深地將它的地界不斷延伸,一切均籠罩在薄紅的霧氣中。群山披著嬌媚的曼紗,將華貴與雍容傳遞給了眼前的一抹清綠。此時的天空爐火正旺,桔黃的光芒穿透厚重的云層,向我們傳遞著融融的溫暖,驅走了山風帶來的涼意。
云海雖不遇,卻意外看到了霧色中的蟒河日出,笑意便寫在了每個人的嘴角。日頭轉毒,我們回到水洪池這個只有二百戶人家的小村子里閑坐。很喜歡這里的民居,黃泥和石板砌成的山墻極美。淡灰薄瘦的麥桿橫七豎八地在厚實的黃泥中呻吟,那堵灰黃的墻壁在歲月的風塵中將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村里的石板路邊,隨處可見排列得參差不齊的美麗花石,蘭花清雅地在青石板間開放,粉紅的蝴蝶花搖曳出萬種風情,一只青色的蟲在淡綠的掃帚苗上搓著腳,一陣風刮過,我看到了深藏在草叢中紫桔梗的笑臉。低頭穿過樹葉碰頭的清幽小徑,一株有著三百六十年樹齡的拴皮櫟正舒枝展葉地曬著太陽。可能是因為我的名字里有棵樹,一直以來都特別喜歡樹,當我慣常地靠上這棵樹時,忽然親切地想要認祖歸宗了。也許數百年前我本是一棵深隱于山中的樹,一時迷戀了紅塵,遂拋棄了這隔世的安然融入到萬千世態中。而今我累了,倦了,又想回歸到這清靜的根源,卻已是萬劫不復了。
同伴建議挑一個空曠的所在繼續等待云海。于是我們又開始在農田小徑中穿行。經過石板壘成的牛圈,經過木棍圍成的柵欄,經過一個泥水洼,想起莊子寧愿在泥水里打滾也不愿被功名所累的故事,不由也喜歡上了這汪混濁的泥水。我們最終選擇在一小塊瘦弱的黃豆地里佇足觀海,四面都是山,隨處皆為景,一片金黃的麥田懶散地躺在一片透明的綠意中。忽然朋友手指著對面的山高喊著:“看,云海!”我們都扭轉了頭朝那個方向看,只見稠白的云從山那邊溢出來,朝著我們這邊的方向涌來。我們靜靜地望著它,期待著被漫天的云海包圍。忽然一陣風,將云海吹散。
在陽城的地界,山勢開始險峻,群山也脫盡了神女的清秀,變成了威嚴的身穿鎧甲的將軍。我們在遂道中穿行,就象是小心地掀開了這位將軍身上的一片金甲,從縫隙中僥幸逃脫出來。遂道被大山滋潤得常年流著澗水,里面就有了深的淺的池塘,在每一個遂道口都有著黑與白的強烈對比,于是我們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瞎子獲得重生的幸福。
路邊淡黃的山巖層層剝落著風霜,拾一塊巖石隨便地敲打片刻,石便會從中間整齊地裂開來,里面有細細碎碎的葉子和枝干悄然綻放,遙想億萬年前這些枝葉剛剛舒展開便被巖漿固定成了永恒,倒平添了幾分悵然。聽朋友講,蟒河林區方圓幾十里都是這種質地柔軟的沉積巖,撿一塊有漂亮花紋的石頭回去,用切割機切成長條狀,再用磨刀石在水里打磨一會兒,就可以擁有一塊鎮石藝術品了。成品的鎮石摸起來像嬰兒的皮膚一樣光滑,石上花紋各異,灑脫飄逸,世上獨此一件,絕沒有重樣的了。聽得入神,再看看頭頂那些鋪天蓋地碎裂的化石群,真擔心自己會和這些古老的歷史做最親密的接觸。
踱到路邊,眺望遠方。映入眼簾的是成片的紅茱萸和橡樹,幾株五角楓很是灑脫地在吹著風,一棵紅豆杉和一棵開滿了淡綠花朵的樹于安靜中散發著淡淡的憂愁,似乎想要把這份清麗隱人到身邊無盡的綠意中……有一個現象很讓我疑惑:為何沿途臨崖而立的樹,全都朝著崖底的方向生長,而背棄這人行的濁所。也許是這崖下無比遼闊的煙綠的海吸引了樹的目光,所以才齊齊地朝著理想的境界傾斜吧。
穿過幽黑的遂道,在一處濕潤平滑的石崖拐角處,有一方平臺,下面是萬丈深淵。距離平臺不過幾十米的地方有一座清瘦的山崖,以拱形天門的姿態出現。頂上是水漬的苔痕,下面是深不可測的未知,里面是云山霧罩的仙界,有綠痕在濃白的霧色中隱現。坐在這小小的平臺上,聽著清風與鳥鳴,悠閑地下盤棋,渴了用白色的水盞接一些山水,這樣的神仙日子似乎唾手可得。
看到這別樣洞天,想起沈從文筆下那些美麗干凈的落洞女子,若是到了這里,豈不是要把所有的洞神都拋之腦后?豈不是要有更多的清高女子因為它而香消魂散?洞天之外瞬間濃云翻滾,只落得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石崖背后一條青苔與落葉伴生的古老小徑通往洞天的上方,小徑年代既久又少人跡,好幾處都被山雨沖塌了,我們提心吊膽地才躍過去。同伴都顧不上談笑,世界變得異常靜默,只能聽到鳥鳴、風吟和我們的喘息聲。似乎并不是特別困難,我們看到了那神奇洞天頭頂的布道臺,寬敞平整得完全可以修一座小道觀。
崖頂四周都是扔下石子聽不到回音的垂直崖壁,卻被清綠的樹綴滿了花邊,將這世外仙境與凡俗人間不露痕跡地融合。巖石上的一只黑螞蟻正悠閑地漫步,走了不遠,又扭過頭來好奇地審視著我。這樣清貧的山巖上,原也沒有什么糧食可供螞蟻食用,難道披風飲露便可以長得如此健碩嗎?如此,這些螞蟻也算得上蟻類的仙風道長了。
平臺上那些質地堅硬的巖石,據說一千年才能夠被風化掉一毫米,那么千萬年前,這清幽的所在已經存在了,它固執地堅守著那份曠世的孤獨,唯有緣人才能夠親近它。安然地坐下來,任薄薄的云霧以風一般的速度在眼前穿行,聽聽崖下隱約傳來的放牛娃的歌聲,聞聞已經開始泛紅的胡桃葉的清香,我仿佛看到時光正以一種悲涼而溫暖的姿態緩緩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