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河畔臥牛城

一走進(jìn)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新絳，頓感相見恨晚，且愧且喜。愧的是近在咫尺，今日卻才相訪；喜的是陪母攜子，在古城日光月影輪替的巷路上緩緩踱步，共享天倫。累砌千余年的絳州城，光影幾尺厚，風(fēng)土幾許醇，正適宜慢慢的腳步去丈量。

走絳州

從牛肋條巷子的旅館出來，踏上布局巧妙的臥牛城牛脊——一條南北通衢，可以想見昔日車馬川流衣香鬢影的繁華。早在春秋，絳州便與太原、臨汾齊名，并稱“晉國三城”，控帶關(guān)河，輔翼汾晉，真是鑲嵌在晉南山水中的一顆熠熠閃光的明珠。如今的絳城，自隋開皇三年遷州治到現(xiàn)址，已有1400多年的歷史了。古城別具匠心，不同于通常的中軸對稱方城十字格局，而是因地制宜，狀如臥牛傍著呂梁峰云悠悠，汾水煙光蒙蒙。你看，那開南門仿佛牛嘴，北端龍興塔儼然聳翹的牛尾，東西天池活靈活現(xiàn)的牛眼，東西城墻昔日還有兩小塔恰為牛犄角，而架在南門口汾河上的浮橋，不正是親近水面嬉戲的牛舌嗎?絳州人會說，街、樓、塔、寺、廟、觀、三關(guān)五坊、兩門六十四巷，極盡自然之趣咬合參差其間，這樣靈巧的布局，在唐代就形成了。直到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由盛轉(zhuǎn)衰前，新絳還是工商云集的“七十二行城”，那時候，你要是拉住方圓幾百里或者鄰省接壤處的人，打聽一首《走絳州》的民歌，沒準(zhǔn)人家張口先給你唱上一段。

走絳州，自然讓人想起了被聯(lián)合國列入“世界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的絳州鼓樂。上學(xué)時，我對享譽海內(nèi)外的“黃河第一鼓”就煞是神往，那宏厚慷慨的氣勢，出神入化淋漓盡致的鼓藝，猶如黃河卷起萬丈金濤，潮音迭旋，回鳴山谷，千槌交落處，總將聽者帶進(jìn)一個擊蕩心靈的勝境。

登高塬

我登上五月初的高塬，眺望著生機勃勃的絳州沃野，人家屋檐鱗次錯落，各色野花盡情絢美地點綴其間，風(fēng)舒舒徐徐地吹，手摩娑過城垣，長云飛向天涯，問滄桑積淀的厚土，是否還記得一個趙氏孤兒的故事在這里發(fā)生?還記得程嬰和公孫杵臼的生死一諾?晉國歷史早已凝結(jié)在重重?zé)熌簧钐帲亲右粯尤雎湓谛陆{的晉文化遺址，卻怦怦牽發(fā)人的思古幽情。我想低頭，向田疇嶺谷去尋訪齊姜墓，晉王墓，也冷冷瞟一眼彈丸觀避的靈公臺，也沿著澮河蜿蜒故道去覓訪驪姬墓遺痕……

長發(fā)也隨遙想的風(fēng)飛揚，來去無跡的風(fēng)里，可又會隱隱傳出秦王李世民凱旋時，百姓擂絳州大鼓與將士當(dāng)街慶奏聲震山川的《破陣樂》?被歲月手痕抹盡了楹梁的每處夾角縫隙，絳州大堂還會憶起大唐名將張士貴東征高麗前在此設(shè)帳募軍嗎?風(fēng)簫簫兮云漫漫，旌旗獵兮酒將進(jìn)，投軍的絳州龍門青年薜仁貴，是否回首凝望了眼峰嶺云橫，從此踏上唐朝白袍虎將傳奇的戎馬生涯。斗轉(zhuǎn)星移，霜飛風(fēng)逝，浩廖天地，蒼黃轉(zhuǎn)臺。走馬燈一樣的歷史人物接踵亮相，又悄然退場，留下《趙氏孤兒》《泛舟之役》《柏壁屯兵》等掌故軼聞，在絳州父老的茶壺里浸著，弦鼓上響著。

也許，城郊外的青青阡陌不會忘記，一位孤寂的漫行者，宋代畫師高克明常獨自走過這里的蹊徑，沾踩新鮮的露水窮幽深絕，每遇山水佳處會心而坐以至終日忘返，渾然不覺日影西移，任由夕陽將他與四周景物镕合一起。他的山水畫，當(dāng)時由宋人撰的畫評中被列為“妙品第一”，步履中，他的生命就瀉灑在了《雪意圖》《窠石野渡圖》等傳世名畫中……

入隋朝

八點鐘淡暖棉純的光束，浮動在靜謐的隋朝花園里。

樹葉縫隙篩下的光斑尚清清淺淺的，印在綠羅緞的叢草上微漾著。隔著一方荷塘，洄蓮閣對面的藤蘿架上淡紫花開得正好，藤下小拱橋便罩在朦朧的笑靨里。兒子蹲在池邊埋首逗弄一只綠頸鴨，闊——，闊闊——，鴨子扇著翅膀輕拍塘面濺起瀾花，濺破了四圍的寧靜，好似日光薄紗下籠合下一幅恬和的童鴨嬉戲圖。兒子喜眉笑眼，綠頸鴨也不畏人，進(jìn)退怡如自得其樂。不知怎的，便想起“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的問答來，未免自笑一下若所思。

園子的棲主與來客，大概皆是各取自家所樂罷。一道子午梁分開的東園里，據(jù)傳是宋代富弼嵩巫亭舊址上的攢尖亭圓亭，早春總落在迎春花鵝黃色的夢絮里。時下東隅桑椹偎枝泛著柔鮮紅暈，繁英早落的桃木秀葉舒發(fā)，吐出誘人小青桃來。禽鳥啼梭其間不亦悅乎?飛過假山后迂曲水塘，緩坡上的翠柏與密蔭古槐，也是它們的樂土。一向喜侍弄花草的母親穿過冬日觀雪的幽篁小徑，去賞白紫天香的牡丹花，自然如對怡友。除了我們，還有汾水畫院的一位老畫家，亦沉緬在自己的境界里，心無旁騖地作畫。

我就繞著洄蓮閣徘徊，方入夏芙蓉尚未玉立，嗅不到藕香，望著“一泉西北來”的刻石，遙想當(dāng)年清瑩瑩滾珠濺玉，耳邊砰砰響起絳州太守和夫人小姐或士大夫棋子落石桌的聲音。軒風(fēng)時起，樹聲颯颯。當(dāng)閣吟誦一篇《絳守居園池記》，也是件快意的事。始建于隋開皇十六年的這座街府花園，到了唐穆宗長慶三年，時任刺史的樊宗師作了篇《絳守居園池記》，為園林研究家愛好者留下了一份珍貴的資料與樂趣。“正西曰白濱，薈深梨，素女雪舞百佾。水翠披……”梨林與四分之一水面的隋唐景觀今天俱消失了，絳守居園早非隋唐的布置。從隋唐的自然山水園林，到宋一變?yōu)榻ㄖ剿畧@林，如范仲淹《居園池》詩“絳臺使君府，亭臺參園圃。一泉西北來，群峰高下睹。”，再轉(zhuǎn)遷為明清寫意山水園林，亭臺水草幾經(jīng)盛衰，悄悄見證了北方園林的演變史。

人跡靜，園草依舊綠幽幽，如之何?

過大堂

拾級而上，絳守居園有個平日關(guān)閉的后門，通向往昔的絳州衙署，今天的新絳中學(xué)。據(jù)載唐時于池西南有一虎豹門通州衙，左壁畫猛虎與野豬搏斗圖，右壁繪胡人訓(xùn)豹圖。我們趕了個巧，穿過后門直捷通向絳州大堂。

大堂座落在校園中，氣勢恢弘，全國州衙正堂通常規(guī)制為五間，而絳州獨為七間。因修建時特意減少內(nèi)柱，行走其間的確十分威重寬敞，唐代覆盆式蓮花石柱礎(chǔ)，元重建時楹門難以合抱的粗大木柱一一映入眼簾，斑駁蒼舊的面目，漠然送時光塵土落入心懷。

絳州堂楹梁間總穿透一種風(fēng)云氣，而州府衙門，本是斷裁之地，壁嵌宋真宗御制刻石《文臣七條》，默默解讀著州衙與時代。“一曰清心；二曰奉公；三曰修德；四曰責(zé)實；五曰明察；六曰勸課；七曰革蔽。”州官們讀了恤民撫民的誡訓(xùn)，后效如何，只任良知了。一位紫衣裙的姣好女子，坐在對面剪花樣，校園假日寧靜的陽光灑戀花木，穿過椽頭的風(fēng)陪伴我們離開今天安寧的絳州大堂，走向不遠(yuǎn)處鼎立的絳州三樓。

這是絳州的一個奇特處，更是守望絳州的深情目光。不同于鐘鼓樓相峙的慣例，我望見鐘樓、鼓樓、樂樓呈三足鼎立在麗日藍(lán)天下。三樓位于縣西高垣，鐘樓地勢最高，十字歇山頂，萬斤古鐘靜夜洪亮清悅。鼓樓下的七星坡，舊傳石嵌北斗七顆星午夜會發(fā)光，但還是鼓樓雄偉莊古的身姿最吸引我，后來我們從七星坡下來繞彎，高低層次錯落里仰望鼓樓更覺巍巍。細(xì)雨磨嚙著它，和風(fēng)撫拍著它，雷鳴電閃的日子里，電光滑過它的廊檐似乎也在默默向天空訴說。

落碧碑

一進(jìn)臥牛尾塔高聳的龍興寺，我們便興致盎然地來到碧落碑前。

碧落碑頗有仙韻，是國內(nèi)僅存的一塊唐代小篆碑，含有唐人小篆、籀文、鐘鼎文等多種文字。碑身后便是莊嚴(yán)古樸的大雄寶殿了。兩側(cè)廊房里一位畫家伏案持筆，正毫不厭煩地給幾位小游者介紹國畫的水墨紙筆。穿過繚繞香煙，進(jìn)人大雄寶殿，宋金彩塑三尊主佛技藝高超，普賢、觀音、地藏、文殊四位菩薩侍立于前。姿態(tài)端莊，雕飾精細(xì)，瀟灑流暢的衣紋尤讓人稱道不已。離開大殿前的回首，一條飄揚衣帶邊角的生動傳神，留在了我的最后一瞥里。

我們從大雄寶殿前的旁門后繞，就來到千古騰煙之謎的龍興塔前。始建于唐的龍興塔史上曾多次冒煙，青云直上，接連數(shù)日。登塔又遇上了剛才廊房里的幾位小游者，光線黯淡的古塔內(nèi)，幾位小學(xué)生一心探奇神采飛揚，邊屈身攀援，邊交流關(guān)于各種塔的傳說故事，那是我早已遠(yuǎn)離的童心。登至塔頂，以高遠(yuǎn)的視點再次眺望絳城，河?xùn)|沃野，山巒起伏，潮音自心底暗暗起伏、升騰。

告別新絳前，似乎要慰藉一下我對絳州古樂的鐘情似的，當(dāng)我鉆進(jìn)塔下一側(cè)宋金古墓里，如穿越時空一下落入了滿目樂俑中。打鼓俑，拍板俑，擊鑼俑并手持各種樂器的雕像優(yōu)姿美儀，栩栩如生。

我一時失語，望著神態(tài)各異，歌舞升騰的樂俑。

今天與過去，離得有多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