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們大多比我讀書多,這是一直讓我郁悶的事情。許多時候,當大家談到一本書的時候,我的眼睛就茫然。少年時家貧,讀不到書,大學時凈寫詩了,讀書也少。后來參加工作了,為了生計四處流離,也沒有讀什么書。現在條件好了有空讀書了,卻懶了,讀書的欲望也不強了。還因為“口味”形成了,不再接受很多故事和假設,不想知道人生疾苦,不想喟嘆人生,不想在他人的體驗里觀照自己,寧愿閑看云天也不想讀書了。以至于今天,外國名著我基本一本沒讀,中國四大名著只讀過《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別人問我這個博士是咋當的,我無奈地說,混的唄。
但我也有我的特長,那些適合我口味的書,那些能讓我輕松地走進夢幻讓我安放靈魂的書,我不讀便罷,一讀就完全進入其中。決不放過一個好比喻,決不放過一段好描述。別人是看書,我是嚼書。如果一本書讓我看過,我會品咂進所有精華,還要敲骨吸髓,讓它連一點渣都沒有。人們眼中很多“偉大”的書我沒有讀過,但泰戈爾的《新月集》《飛鳥集》《吉檀迦利》我全部會背,歸有光的散文我看過至少十遍,我還會經常默詠一下宋詞,閑翻一下元小令,我讀過現代中國所有詩人的詩。這些功課,彌補了我讀書少的不足。
我有一個固執的觀點——天才是不讀很多書的。就我所知,幾乎所有的作家,在寫出成名作之前是沒有讀過很多書的。沈從文沒有讀很多書,所以他寫成了《邊城》,等他讀了很多書后,他反而寫不出靈性的作品了。天才的特質是敏感。敏感讓他憂思、多慮、細膩、夢幻、夸張。于是,天才在敏感中完成成長。你千萬別告訴我天才需要學習,那我問你,什么是學習?天才活著就是學習。他活著,就要感受,他在感受中成長。感受是不能阻止的,正如你無法阻止土地吸引露珠、樹木感受陽光一樣。這種感受人人都有,只是天才更敏感一些。他敏感,所以他強大。
事實上,一般意義上的學習,并不能讓人類的藝術創作走得更高。先秦時代是人類文化的貧乏時期,但《詩經》的創作高度至今仍是一個藝術高峰,莊子讀的書一定沒有現在一個文科本科生讀的多,但《莊子》的藝術高度讓很多著名作家汗顏。現代社會不需要讀了很多書的匠人和字典,需要的是保持更多的人的本性和作為一個人的敏感。
認真想一想,只有捧著書本看才叫讀書嗎,趴在地上看螞蟻上樹叫不叫讀書?在蘋果樹下看蘋果看到睡著叫不叫讀書?在葡萄架下看月亮叫不叫讀書?騎著自行車從北京回到黃河岸邊叫不叫讀書?在地鐵里看對面客來客去叫不叫讀書?在地下道里聽一個陌生的歌手唱歌叫不叫讀書?拿著聽筒聽愛人的心跳叫不叫讀書?拿一本書不看只看它的簡介感受它的氣息叫不叫讀書?有字書是書,無字書也是書;有字書會讀,無字書也要會讀。
幾年前我讀到了一本天才的書,現在這本書還放在我的床頭。這本書叫《當世界年紀很小的時候》。作者是德國人,他叫于爾克·舒比格。讀這本書,如接受一首詩的邀請。你打開請柬,是滿天雪花,而滿天雪花里卻有茉莉香味。作者邀你去看世界很小很小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你興奮地跟著去了。你看到了你在這個世界里看到的很多東西,比如風、太陽、玫瑰、蒲公英、蜜蜂,但你不要喊,你一喊就錯了。因為世界年齡很小的時候,這些東西還沒有命名呢,再說那時生命很脆薄,你一喊就會傷了它們。
假如世界很小很小的時候人類把他們命名為另外一個名字呢?你一定會想。假如把“下”命名為“上”,啊,你又錯了。那時沒有“上”也沒有“下”,也沒有人類。洋蔥、蘿卜和西紅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這個東西,它們認為那只是空想。
這是書中的一篇童話。我用做本篇文章的結尾。我寫了什么,我說了什么,它表達了我自己嗎?我傷害了文字還是文字傷害了我思考的圓滿?我的文字擦傷了你嗎?你聽我的話了還是在恥笑我,還是你根本不知道我說什么話?
現代社會是一個水泥世界,人人都固執在自己的殼里。他人,只是一個空想外的南瓜。
那么,我們都不說話。
(摘自《京華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