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抑郁癥歧視第一案

能不能，不要拋棄我，我好害怕”這是7月9日凌晨，袁毅鵬給記者發來的郵件，因為他看到有媒體報道并不是完全站在他的立場說話，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我已經無法忍受沒有正常社會生活的日子，我決不妥協，我將以死抗爭。”

5天前的他，本來已經開始逐漸走出陰影，但是收到IBM寄來的履行裁決的通知書，內容是“工作地點安排在武漢，工作方式為在家辦公”，他又陷入了崩潰中。此前，袁毅鵬還給很多人發過這封名為“如果我堅持不住了……”的郵件，上面說，“很抱歉，得了這個病后變得非常脆弱，以前不是這樣，以前我的英文名是for sure（袁稱，這是自造的英文名，有自信的含義），如果我堅持不住了，請幫助我完成訴訟的心愿”。

其實，在最近一段時間里，他實在是經歷了多次大喜大悲的起伏，這對一個抑郁癥患者來說，實在是一種挑戰，也是一種折磨。要知道，在今年初短短兩個月間他就兩次自殺未遂，其后高調宣布打響“中國反抑郁癥歧視第一案”，也不斷重復著“無尊嚴，毋寧死”、“絕食抗議”的豪言壯語。袁毅鵬在很多人眼里，已經從一個普通患者變成了一個反就業歧視的戰士，不過，他依然是一個需要關懷的病人。

罹患抑郁癥

袁毅鵬討厭現在自己的樣子，為了和IBM打官司，他滿腦子都是“斗爭”“懷疑”，還有恐懼和焦慮。2006年6月他意氣風發加入IBM的時候，絕沒有想到過會遇到這樣的問題。當時的他，毫不猶豫地簽了五年的勞動合同，擔任IBM上海ETS部門RD Engineer（研發工程師），月薪將近萬元。電子研發的工作適合他有些孤僻的個性，工作讓他樂此不疲，甚至有了些依賴。即便IBM沒有加班的慣例，袁毅鵬習慣回家后通過公司內部網賬號繼續工作。

他告訴記者說，以前喜歡看科幻小說、玩游戲、打籃球，但是在參加工作的一年里，他沒有看過一部電影，沒有買過一期科幻雜志，也沒有玩過一個大型游戲。當時，袁毅鵬就像IBM（國際商業機器公司）的名稱一樣，像一臺機器一樣的工作。然而他畢竟不是真的機器，2007年3月，袁毅鵬的身體出現異樣，頭暈、困乏常常侵襲，最初他以為是休息不夠，但即便睡上八九個小時，也還是疲憊不堪。只好去醫院檢查，隨后經上海精神衛生中心診斷，他患有雙向性情感障礙，表現就是抑郁癥。

于是，他開始服藥治療，起初效果還不錯，但是到了同年6月19日，袁毅鵬的抑郁發作，在與某位香港經理發生爭執以后，失控的他提交了辭呈。7天后，公司高層告知他辭職無效，但讓他停職接受進一步治療，說最快兩周，最慢兩個月就可回來工作。對此，他表示接受。兩個月后，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開出了建議“邊工作邊治療”的鑒定，認為袁毅鵬可以重回工作崗位，但這時公司卻表示希望他自動離職。這一打擊不啻為晴天霹靂，本已穩定轉好的病情再度復發，而且“經濟危機”也接踵而至。

養病期間，原本按規定領取60%原工資的他因為昂貴的藥費，經濟上已經捉襟見肘，到了2007年12月1日，突然發現工資卡上只收到1700元的上月工資。這讓他大吃一驚，這時袁毅鵬趕緊與公司交涉。

噩運一個接著一個，隨之而來是公司不斷要求他同意簽署雙方解除勞動關系協議。他感覺很傷心，精神瀕臨崩潰。2008年1月11日，又一次拒絕簽字的袁毅鵬，走出公司大門后，萬念俱灰，吞下40顆氯硝安定，后被路人發現報警送往醫院。搶救過來后，公司通知袁毅鵬遠在武漢的家人，當看到封閉式病房里兒子崩潰的情形，年近六旬的母親只有一個念頭：打官司去！

反歧視官司

袁毅鵬還是希望能夠協商解決，還在不斷給公司高層寫信，令他失望的是公司依然拒絕。長期只拿病假工資的他在今年1、2月獲得了完整的工資，但公司沒有給他解釋緣由。

由于醫生鑒定他抑郁癥復發，要他持續服藥三年，年前他隨母親回到武漢。2008年2月20日（正月十四），不斷申訴的他對公司極度失望，再次吞下氯硝安定60顆，后被母親發現，送至醫院才搶救過來。

7天后，逐漸恢復的他又收到了IBM的最后通牒——單方面解除勞動關系協議書，理由是“自入職以來，你多次嚴重違反公司紀律。為幫助你，公司及同事秉承善意多方努力，并與你及家人多方溝通，然而，這些努力并未能得到你的積極響應。你的一系列行為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公司正常工作秩序，妨礙了其他同事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嚴重地違背了公司員工守則規定及作為一名員工應有的行為操守”。同時，IBM愿意給他3個月工資的經濟補償和8個月工資的其他補助。

看到這一信件的措辭，連一直反對他打官司的父親都憤怒了，事情到了這一步，一家人決定打下這場官司，“我們不能永遠卑微的活著”！

其后，袁毅鵬聘請陳慶廣律師為其代理，然后寫好仲裁申請書，要求IBM繼續履行勞動合同、補發工資及補償精神損失。同時，他還找到了北京益仁平中心為其做后援，該公益機構接過不少反乙肝歧視、反容貌歧視的法律援助案件。

這時，袁毅鵬感覺“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還有不少與他相同遭遇的人開始主動聯系他，交流經驗，相互鼓勵。他相信這“抗爭”賦予另一層意義：不再是為一己之私，而是要通過這場官司普及抑郁癥知識，讓更多人了解和主動治療這種病，挽救更多人，還要促進精神衛生和反歧視方面的立法。

2008年3月7日，浦東新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受理袁毅鵬的仲裁申請，10日，他在博客上宣布打響“中國反抑郁癥歧視第一案”，公布了自己和律師的聯系方式，懇求媒體報道，其后，不少媒體跟進，確實掀起了一場“討伐”IBM的高潮。

5月30日，案件開庭，袁毅鵬在庭上和IBM方面唇槍舌劍。不過，IBM堅稱與袁的勞動合同，在其遞交辭職報告30天后已自動解除，而之后IBM以病假形式為其發放工資、報銷醫藥費，均是公司對其不幸表示人道主義關懷，并不是用人單位在勞動關系中的責任。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6月18日，袁毅鵬收到裁決，他勝利了。裁決稱，袁毅鵬與IBM的勞動合同繼續有效，IBM應補發袁毅鵬自2008年2月起的工資共計5.7萬余元。當然，這只是第一步，律師和袁毅鵬本人都在擔心IBM是否會上訴，或者既不上訴，也不履行裁決——畢竟恢復崗位這種事情，沒有辦法強制執行。

7月3日凌晨，14天苦等IBM回應的袁毅鵬，從其他渠道了解到IBM尊重并履行裁決。袁毅鵬告訴記者，如果復職順利，他對IBM的誠意表示感謝；但他也擔心，IBM是不是還會提出其他要求，比如醫療鑒定之類，但這樣IBM就將違反自己簽訂的EICC(電子行業行為準則)條款“不得強迫員工或準員工接受帶有歧視性的醫學檢查”。

雖然考慮到種種意外，但是7月4日早上10點，裁決生效日的前一天，袁毅鵬收到快遞后還是陷入崩潰。他給記者發來“我不行了”、“以死抗爭，我要尊嚴”的短信，因為IBM并沒有像裁決中要求的讓袁毅鵬恢復原崗位，而是將其調至武漢，要求他在家辦公。渴望回到IBM上海辦公室的袁毅鵬稱“決不接受IBM這一違反原勞動合同約定的做法，這是IBM將我逼上絕路”。然后他在哭喊聲中掐斷了記者回撥的電話，隨后發生本文開頭的一幕……

IBM：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在整個反抑郁癥歧視第一案中，IBM的態度始終是謹慎加小心的，外界對于其真實態度只能霧里看花。

IBM在仲裁裁決出來后曾有一個簡短申明：IBM一直致力于為員工提供一個安全和健康的工作環境，對于勞動爭議仲裁裁決書所涉及的這名員工，IBM在他提出辭職后，出于人道主義考慮，繼續為其提供經濟和醫療上的幫助。

記者多次聯系IBM，獲知的都是“本案尚處于司法程序中，我們不對更多細節作評論”。

7月2日，IBM中國區人力資源總監向袁毅鵬發來短信與電子郵件，說“袁毅鵬先生，公司已經將一份通知快遞發往你在上海和武漢的聯系地址，請注意查收，謝謝”。隨后，記者聯系IBM有關人士，被告知確有快遞，但拒絕透露快遞內容。

7月4日上午，袁毅鵬收到IBM公司發來的通知書，稱將尊重并履行裁決書，認可其中關于賠償4個月工資及獎金的裁決，但將袁毅鵬的工作地點安排在武漢，“工作方式為在家辦公”，并請袁毅鵬在收到通知書后的5個工作日書面回復意見。收到該通知書的袁毅鵬陷入崩潰中，記者得知其不良狀況后，隨即聯系IBM有關人士告知袁的反應，該人士表示會及時處理。

7月5日，上述人士向媒體表示，公司之所以對袁毅鵬作出上述安排，一是因為袁毅鵬原所在部門在今年初進行了調整，其他員工都已經變更了崗位，因此無法把袁毅鵬安排到原有崗位工作；二是因為袁毅鵬的家在武漢，將其工作地點安排在武漢，是便于其家人照顧，有利于其治療；而之所以將其工作方式改為在家辦公，是因為在家辦公是IBM公司彈性工作制的一種普遍方式，很多員工都采取這種方式，“平時主要在家辦公，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回公司處理一些事情”。不過當記者詢問IBM公司目前究竟有多少員工是采取在家辦公的方式，上述人士只表示有很多員工，但具體比例尚不清楚。

對IBM的解釋，袁毅鵬表示不能接受，因為據他所知，其所在部門只是更換了幾次名稱而已，但原來的同事大多還都在一起，而且自己的工作崗位是電子研發工程師，需要設備，需要項目，并不適合在家辦公。

截至記者發稿時，袁毅鵬仍然要求IBM遵照裁決，盡快恢復其原工作崗位，并且要求IBM與之簽署無固定期限合同，因為他的那些老同事們都在今年重新簽訂了無固定期限合同，否則，IBM將構成新的歧視。

反歧視機構：

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袁毅鵬的案件還在僵持著，陷入困境的他無法擺脫抑郁癥患者慣常的偏執型思維，拒絕妥協，而IBM則也在等待，或者在拖延。就像一個超級變形金剛面對一個地球人，不對等的地位讓所有人都在為袁毅鵬揪心，但是卻又無能為力。或許，正如袁毅鵬自己說的，“拯救抑郁癥患者和反歧視的路，還剛起步。”

據媒體報道，我國目前估計有逾3000萬人患抑郁癥，由于沒有得到及時專業的治療，有85%的患者病情會復發，有10%～15%的患者最終可能死于自殺；62.9%的患者在出現抑郁癥狀后從未就醫，只有10%的患者接受正規藥物治療。袁毅鵬希望他的案子能夠讓更多人關注這個群體，既不要發生自殺的悲劇，也不要發生被歧視的情況。反抑郁癥歧視第一案在官司上是勝了，但是反歧視的形勢還很嚴峻，袁毅鵬在勝訴后的遭遇就可見一斑。

在該案中，還有一個機構在默默地發揮作用，那就是北京益仁平中心，他給袁毅鵬帶來了信心，讓他覺得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據記者了解，該機構是一個正規注冊的以反歧視為主的非營利機構，靠國家基金會（如國家肝炎防治基金會）、企業捐款等維持日常運營。

“做就業歧視比較正規的只有我們，其他有一些沒有注冊的機構，在深圳廣州那邊比較多。”益仁平中心就業歧視法律援助事務負責人于方強告訴記者，這家機構存在的目的最主要的意義是實踐社會責任：替民間發出聲音，告訴企業這樣做是不對的，告訴社會要平等地對待這些人。其次是他們的工作能給政府決策做參考，比如撰寫《2007年健康與就業報告》。

于方強還說，我國就業歧視很嚴重，普遍存在在性別、戶籍方面，最重要的是健康歧視。而健康歧視中最重要的又是乙肝歧視等，抑郁癥歧視則剛開始出現，但遺憾的是，在我國歧視最嚴重的這幾種情況都沒有明確寫到法律當中去。多年從事反歧視斗爭的他還說，受歧視的多是弱勢群體，希望這個案子能讓更多人關注這個群體，大致可從三個方面入手，即“公眾要有一種寬容的心態；法律強有力的保障，如，要盡早制定《反歧視法》；政府執行監管到位”。■

律師觀點：一半法律責任，一半社會責任

匯業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張孟琦律師一直關注該案的進展，在裁決出來后，她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張孟琦律師認為，單純的從法律角度來分析本案，本案并不復雜，IBM提前單方解除合同，必須存在可以成立的解除合同的法定理由并走恰當的程序。如果IBM在得知袁毅鵬患病后，沒有采取簡單武斷的方法斷然拒絕袁重新工作的要求，也許事情并不會發展到現在的局面。事實上，無論是從法律的規定來看，還是從誠信、良知、道德的角度來看，IBM公司所采取的作法都是不明智的，從法律角度，用人單位在勞動者的醫療期滿后，應當先接受其繼續工作，并在工作中考察其是否可以繼續勝任，如果確實不能從事原來的工作，也應當采取合理的措施，調整其工作崗位，這樣的做法無論對于用人單位還是對于勞動者都是可以接受的合理的作法。

但是，裁決IBM敗訴以及IBM愿意遵照裁決，又將事情拉回到了起點。根據《勞動合同法》規定，如果“勞動合同訂立時所依據的客觀情況發生重大變化，致使勞動合同無法履行，經用人單位與勞動者協商，未能就變更勞動合同內容達成協議的”，可以解除勞動合同。這樣，如果袁毅鵬不接受回武漢在家辦公，那么還是可能面臨解除合同，雖然袁毅鵬不斷解釋自己的工作不適合在家辦公，但是對于外人來說，還是霧里看花，他將逐漸喪失人們的關注度。

事情發展至此，仿佛已經不是法律的問題了。也就是說，當一個公司不再喜歡一個員工時，那么無論怎么遵守法律，其合作終究是別扭的。所以，張孟琦認為該案的意義不僅于此，更值得思考的問題是企業的社會責任問題。

張孟琦說，很多企業都在要求員工的忠誠度、歸屬感，但這些不應該只是建立在員工有能力為企業奉獻的前提下，當員工遭遇健康危機時，企業難道就不能盡一些責任嗎？更何況這還是法定的責任。“新勞動合同法旨在建立一種和諧穩定的勞資關系，這就要勞資雙方都能夠本著誠信的態度承擔自己應承擔的責任。”

記者手記：我們共同的責任

在百度上搜索“IBM、抑郁癥”二個關鍵詞，可以發現有20000多篇網頁，搜索“袁毅鵬”這個人，也可以發現很多網頁，而幾個月前，這幾乎為零。我受命采訪這個“反抑郁癥歧視第一案”時，對于這些也知之甚少，不過接觸袁毅鵬時，才發現我們既是同年生人，也有同城之誼。或許因為這些原因，我們聊得很多，他也較信任我。

最初，面對我的采訪，袁毅鵬只是淡淡地說，“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只是比別人多了一份倔強。套用一篇評論這一事件的文章題目‘我們不能永遠卑微的活著’。”因為某媒體早期不慎點了他的真名，他給媒體的照片都是拿一本抑郁癥的書或那份裁決遮住了大半邊臉，說“安全第一”，以后還要出去闖蕩的，免得被人認出。

采訪過程中，他也曾告訴我，說我是他打交道的唯一一個最不像記者的記者，但是卻很愿意很開心和我聊天，當然這聊天也是我采訪的一個方式。他說，之前有不少媒體記者采訪他，“很多記者把我逼哭了”。我聽了很難受，既為這個抑郁癥的患者同情，也對我的同行們的不慎感到羞愧。我沒有抑郁癥的經歷，但是盡力去體諒他的感受。同時，我也私下傳遞一些信息給IBM，希望他們能夠盡快平息此事，因為賠償損失是小事，一份工作也是小事，但是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的未來不是小事，一個知名跨國公司的聲譽不是小事。

說實話，對很多人來說，工資不少一分，回家辦公確實求之不得。但袁毅鵬是一個抑郁癥患者，他需要與人交流，只有在社會交往中，他的病才能緩解甚至痊愈。試圖將“包袱”甩給袁家的做法，其實并不高明，甚至也不見得合法，畢竟裁決是要求履行原勞動合同，那上面可是規定工作地點為上海。一般而言，企業要調動員工異地工作，好歹也要先征詢員工的意見，哪怕是為了對方好，也還是要問一下。這既是法律的要求，也是道義的要求。

我把我的意見傳遞給IBM了，但是效果如何，我并不知曉，這不是媒體所能掌控的。這個案件，其實并不復雜，目前，案件的進展還是令人期待的。只是，媒體鞭長莫及的，不為眾人所知的，那些公平與正義的陽光還難以普照的陰暗角落可能還有很多。反歧視的責任，既是我們的，也包括正在看這些文字的你們。

編輯：孫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