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由于超高的媒體關注率,許霆案入選“2007年度全國十大法律事件”。近日,由重刑改為輕判的許霆案,再次引起全民關注。被稱為“全民審判”的案子,也引發了專業人士的多角度思考。
應寬容媒體質疑
□文/王新環
目前熱炒的廣東許霆盜竊金融機構案,折射出司法與新聞這一歷久彌新的敏感話題。大眾傳媒擔負有踐行社會公器的道德與責任,對司法程序中的案件持謹慎批評態度,應當容許。
英美法對于藐視法庭罪雖采取較為廣泛的處罰制度,即不僅在法官面前妨害審理案件之直接藐視法庭予以處罰,對于在法庭外妨害案件的審理、刊登批評審理中的案件或不服從法院的命令事項等間接藐視法庭,均予以處罰。由于不斷出現批評審理案件的現象,美國近年來對于審理中案件予以批評之情形,不再視為藐視法庭行為而予以處罰。
目前,我國對新聞報道法律事件并無相關規定和制度,傳媒在言論自由、代表民意、主持公道的旗幟下,可以對正處在司法程序中的案件進行自由報道。在報道中素有評述、批評司法的傳統習慣。對司法審理中案件進行自由評述間接對證人或者管轄法院施以壓力,不被認為是干擾司法;對確定性裁判進行批評質疑,被寬容地認為是“用于單純學術性的評論或者意圖使裁判受修正的作為、言語或文字”,一般也不認為是藐視法庭行為,也很少予以處罰。
出于人權和辦案的需要,偵查信息不能對外透露。但是,偵查機關與新聞傳媒之間“共生合作”,極易融為一體,彼此都需要拼業績的時候,更要相互補臺,相互協作。有時,警方會把拍回來的搜證錄像交給記者共同分享電視畫面,有時新聞記者會跟隨警察出現場直接獲取獨家新聞。有時媒體不顧事實成為社會亂象加工場。媒體從業者鮮有站在司法官的角度思考問題,心里想的大多只是如何快速地完成一個有賣點、收視率高的新聞素材。用簡單、工具性的方式完成報道才是第一要務。追求真相的媒體令人肅然起敬,但是,新聞講究的是獨家報道。為了搶得先機,媒體工作者不愿多花時間詳細查證消息的來源和可靠程度。一些媒體從業者對報道內容也不具有判斷真偽的能力,經常出現法律常識性的錯誤,驚嘆、刺激、甚至反骨、煽情的新聞會吸引眼球,但報道內容的正確與否以及可能給司法造成多大影響往往會次之考慮。
媒體的功能雖然只是“報道事實”、“警醒社會”,但是,媒體的影響力會形成強大的社會壓力:這種壓力一方面是對案件當事人,另一方面是對司法機關。新聞報道不僅能塑造社會對事件的觀感,也會觸發人們對事件采取行動,甚至引發群眾采取過激行為,從而影響司法朝著大眾情緒化的方向發展;逆著傳媒導向的司法行為,在媒體臆測或擴散之后,社會壓力便會接續而至,很容易讓法官成為眾矢之的。媒體容易夸大轉述事實,又不諳法條及刑罰,夸張解釋刑事責任,并透過大眾傳播媒體報導,是造成公眾責難司法不公的主要原因。
判決獲得尊崇不僅因為它是有權威的,而且因為它是正確的。坦尼法官在斯科特訴桑福德案中所作出的黑奴不是美國公民的判決,“讓司法機關蒙羞”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同樣,馬歇爾通過馬伯里訴麥迪遜案,成為司法萬神殿中享用香火的經典判決。我國法院判決的司法權威,不單單是法律賦予的,其力量來源是法官群體對自然正當理念的堅守和自我克制,同時又需要包括社會公器之媒體在內全社會的共同努力!■
法學博士,北京市人民檢察院
防止“帶偏見的真相”
□文/許身健
李普曼(美國著名記者)曾說:對于事實真相,“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并不是先看到,再下結論;而是先下結論,再去看。”新聞史上的一個著名案例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在朝鮮戰爭期間,受到中國志愿軍重創的聯軍統帥麥克阿瑟企圖將戰爭擴大至中國境內,杜魯門為防止戰爭升級,無奈將麥克阿瑟解職。當時,美國媒體出于對二戰名將的同情、敬仰,對歡迎麥克阿瑟回國的集會作了深入報導,電視畫面呈現的是:人山人海的歡迎人群、熱情飽滿的游行隊伍以及發表“老兵不死,只是慢慢凋零”感人講話的麥克阿瑟,總之電視烘托的氣氛是熱烈而溫馨。實際上,這個歡迎儀式和其他歡迎儀式如出一轍:群眾三三兩兩地從各方匯集,人群鬧哄哄地聚在一起,大家經過長時間等待,多數人失去耐性,開始抱怨、不耐煩。等到要人一到,大家好像如夢方醒,趕緊揮動小旗,呼喊口號,好像不枉費這一場等待。其實,電視呈現的熱烈僅僅持續幾分鐘,而漫長的等待及乏味,除非媒體想傳達,否則觀眾是看不到的。在冷戰的氣氛下,美國媒體自然會將熱情投向狂熱反共的麥克阿瑟,在電視上呈現了熱烈的歡迎氣氛。假設麥克阿瑟回國的時間是越戰期間,反戰的媒體會報導歡迎儀式嗎?他們會舍棄歡迎場面,對準抗議人群,也許充斥熒屏的是抗議示威鏡頭。
這個著名案例充分說明了媒體業者的價值觀念會影響新聞的界定及構建,如果說真相是一幅龐大拼圖,媒體業者的價值觀會使他選擇內心認同的畫面呈現給受眾。假如受眾忽略這一點,缺少整體觀念,看不到事實之間的關聯,那么會受到偏見事實的誤導,得出錯誤結論。
具體到許霆案,有關媒體報道并非客觀。比如,過分關注ATM機的故障,渲染“面對誘惑,常人難以抗拒”,通過許霆父親之口宣傳許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假如媒體預設許霆是弱勢一方,取錢無罪;銀行是霸權一方,天然輸理,那么,自然會按照這種世界觀剪裁事實。其實,日本就有類似許霆案的判例,最終是對行為人作出了有罪判決,判決理由相當充分。但是,同情許霆,深信許無罪的媒體視而不見,對該案并無報道,這真是各花入各眼。
應當看到,街談巷議許霆案的局面和媒體的積極報道是分不開的,媒體對于公眾知情權的實現功不可沒。但是,回顧近年來的張金柱案、劉涌案及許霆案,媒體的報道絕非無懈可擊,這些報道對案件的處理結果,多少產生了媒體審判效應,也引起了某些非議。因此,作為公器,媒體應當秉承理性、建設性的宗旨,認真對待媒體的道德責任:克服預設立場,報道要客觀全面,防止“帶偏見的真相”誤導公眾?!?/p>
司法獨立與輿論邊界
□文/沈海平
今年“兩會”期間,一位級別很高的法
院領導就許霆案個人出面表態,認為“定盜竊罪沒問題,但法院判刑太重了。”因為,“這是一個特殊的盜竊案件,判處盜竊金融機構罪顯然不合適……”此言一出,輿論嘩然。人們認為,身為級別很高的法院領導,在公共場合就一個重審未決的案件發表如此明確的傾向性意見是極其不合適的,它無疑會對一審法官形成很大的壓力,干擾其作出獨立判斷,并會對當事人的訴訟利益造成實質的影響??紤]到中國法院系統目前的行政化架構,這種影響尤其不可忽視。
應當說,如果該法院領導是一個普通的人大代表(而非一個法官),他完全有權在公開場合(或通過媒體)就許霆案發表自己的意見,而且這也是一個人民代表的職責所要求的,不過這時他的意見只是由無數民意疊加在一起的公共輿論洪流中的一涓細流而已,因此它不會對司法獨立造成太大的傷害,相反可能是必要的和有益的。這里涉及媒體(輿論)與司法的關系問題,對此問題,學界有過充分的討論,并逐步形成共識。
不可否認的是,媒體與司法存在著天然的緊張關系,由媒體所引導的公眾輿論確實可能對審案法官施加某種壓力,形成某種程度的媒體審判,干擾司法獨立。但是應當看到,在一個民主社會,司法機關也并非獨立王國,可以脫離民意的監督。司法獨立并不構成限制或排斥媒體介入審判,自由報道和評論案件的借口。英美普通法早已確立的準則之一是,“不能禁止新聞界報道在法庭上業已展現的事實”。實際上,審判公開和輿論監督不僅不會傷害司法獨立,反而可能對司法獨立有所助益,因為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當媒體把法庭上雙方的證據、法律上的論辯公開地展現在更廣泛的公眾眼前,那種試圖干預司法獨立、謀求法外利益的力量就會受到來自輿論的抑制。
然而輿論開放和言論自由并非對所有人都一體適用,至少法官(包括正在審案的法官和案外的法官)的言論自由度就要受到相當程度的限制。法律界的一個普遍共識是,法官不得在公開場合對一個正在審理的未決案件(甚至是已決案件)發表意見或評論。之所以要作這種限制,是因為法官公開發表對案件的看法會“威脅法院的公信力和判案的質量,可能會導致判決有傾向性、預先判決案件、公眾質疑、浪費時間、錯誤地解釋法律、法庭爭議等。法官個人還會承受分散精力、被媒體錯誤報道、卷入公開的爭端等風險。”這里還涉及另外一個原則:法官不能批評其他同行的裁判。“因為這會影響公眾對司法機制的信任?!?/p>
不幸的是,在許霆案中,這位法院領導違反了以上所述的所有戒律。我們相信,他只是在媒體高度關注此案并就此采訪他時順便發表了一下他個人的看法,然而他不應該忘記自己的職業身份和職業紀律,尤其是作為一個高級別的法院領導。實際上,最高人民法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職業道德基本準則》第13條已對此作出了明確要求:(一)除非基于履行審判職責或者通過適當的程序,不得對其他法官正在審理的案件發表評論,不得對與自己有利害關系的案件提出處理建議和意見……雖然有了這樣明確的規則,但從這位法院領導的“失言”可以看出,規則并未得到切實的執行,或者說沒有內化為所有法官自覺的行為準則。
中國由于不盡完善的體制設計,司法的獨立性一直是很脆弱的,法官在判案時,總是難以避免各種勢力的干擾。盡管如此,司法獨立已成為社會尤其是法律界人士的廣泛共識,并成為司法改革所追求的目標和愿景。
現在,人們對來自司法機關外部的勢力對司法的干擾有著足夠的警惕,但是人們對影響司法獨立的另一種因素還缺乏敏感,這種因素就來自法院系統內部。一方面,中國的司法獨立還僅止于法院的獨立,而非法官的獨立;另一方面,上下級法院的行政化體制使上級法院對下級法院具有實質的控制和影響作用這種來自法院系統內部對司法獨立的傷害尤其值得我們警惕。■
國家檢察官學院副教授
編輯:曹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