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復活疑案

農民“趙連新”慘遭雷擊死亡，并被安葬入土，兩年后卻又奇跡般地復活了。死而復活的趙連新供出，自己制造了一樁奇怪的重大殺人案，但殺人嫌兇最終被司法機關認定無罪。奇案發生在皖北蕭縣一個叫吳集子的山村里。

暴雨之夜，雷擊喪命

2003年8月24日，一場暴雨把山村沖洗得天藍地綠，空氣清新。少婦劉玉俠帶著四歲的兒子寶寶從江蘇姐姐家歸來，站在門前高聲叫門：“連新，俺娘倆回來了，開門！”院門從里面反鎖著，劉玉俠站在外面又敲又叫，院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大白天反鎖著門，在家搞什么名堂了？”劉玉俠這樣想著，就掏出鑰匙，從門洞伸手進去，打開門鎖。寶寶叫著“爸爸”，跑進院子里的西廂房。

說是西廂房，其實只是一大間臨時搭建的簡易草房。吳集方圓百里盛產黃豆，趙連新有一手榨油手藝，是村里數得著的富裕戶。“西廂房”就是他榨油的機房。這時，寶寶驚惶地從機房里跑出來喊道：“媽媽，西屋里有死人！”劉玉俠聞聲一驚，連忙跑過去察看。果然，床上躺著一具男尸，盡管上半身已經燒焦，玉俠還是從身上的褲頭、床邊的鑰匙和床下的塑料涼鞋，一眼就看出死者正是自己的丈夫趙連新！

劉玉俠強忍悲痛，立即找來村支部書記趙支書。趙支書趕來看了看，感到事情重大，當即向當地派出所報案。很快，公安刑警和法醫趕到現場，勘察、測量、取證、分析，最后得出結論：趙連新系 23日深夜遭雷擊身亡，屬意外死亡。

趙連新的父母、妻子接受了意外死亡的結論，滿懷悲痛買來棺材，趙支書帶領村民把趙連新入殮下葬。一村人無不垂淚惋惜：“活生生的一個趙油郎，可惜嘍！”而喪夫對劉玉俠的打擊很大，燒完“五七”紙，她把家里的物品變賣一空，一把大鎖鎖上院門，帶上兒子離開這塊傷心之地，從此沒有了消息。

一語驚人，他還活著

轉眼到了2005年夏天。這天，蕭縣看守所關進一個叫馬六斤的人。此人與趙連新的堂哥趙連國是鐵桿哥兒們，也和趙連新有過一面之識。馬六斤因涉嫌盜竊犯罪被刑事拘留后，聽說檢舉揭發他人犯罪可以立功，就想起一件怪事：

2003年8月24日，馬六斤到蕭縣縣城趙連國家串門，想中午跟老朋友喝幾杯老酒，沒想到趙連國滿臉悲傷地說：“我馬上要趕回老家去，我弟弟連新讓雷打死了！”馬六斤說：“你弟弟就是我弟弟，我跟你一塊去，也燒把紙送送連新。”就這樣，馬六斤親眼看到趙連新被裝進棺材，埋進深坑。

可是，大概就在兩個月前的一天中午，馬六斤又到趙連國家串門，一進門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趙連國正和弟弟趙連新坐在一起說話！馬六斤雙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這不是趙連新嗎？難道我大白天見鬼了！”趙連新神色慌張地站起來，一頭鉆進內間，再也不見出來。中午吃飯的時候，馬六斤忍不住問趙連國：“剛才跟你說話的是誰？”趙連國支吾著說：“是，是連新。”馬六斤奇怪地問：“他不是死了嗎？”趙連國擺擺手：“啥也別問了，到外邊千萬不要說，就當啥也沒看見。”事后馬六斤常想：“趙連新還活著，那墳里埋的是誰？

馬六斤請求警方提審，詳細向刑警敘述了這件事和自己的疑問。馬六斤提供的情況引起警方重視。他們很快掘開“趙連新”墳墓，挖出一堆白骨，證實趙家兩年前確實已把“趙連新”下葬。

“如果墳中埋的不是趙連新，又能是什么人？趙連新哪里去了？”為了弄清真相，刑警隊派出警力，四方尋訪趙連新的下落。不久，他們在距離吳集四十多華里的酒店鄉找到了一個年齡、相貌和趙連新完全相符的人，并且這個人正好是在趙連新“死”后不久到此地入戶居住的，他的妻子也叫劉玉俠，兒子同趙連新的兒子大小相仿，小名也叫寶寶。可是，此人自稱武忠進，他的父親武明漢出面證實，武忠進確實是他的兒子。父子倆的話得到了左鄰右舍的證實。

天下難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此人究竟是不是趙連新？刑警把他帶到酒店派出所，請吳集人當面辨認。

吳集村的趙支書來了，一看“武忠進”就嚇得雙腿亂抖，嘴里打著哆嗦問：“你，你是連新？”

“是。”“武忠進”回答。

趙支書又問：“你不是死了嗎？我親手把你埋上的？”

趙連新說：“你埋的不是我，是個不知名不知姓的憨子。”

一起奇特的殺人案浮出水面！2005年6月19日上午，第一次提審，趙連新是這樣供述的：“2004年，記不清是幾月份了，那天我回到家大概是晚上八點半左右，就聽到堂屋西頭坡子屋里有響聲。我點著蠟燭到那里去看，這時就有一個人拿東西套住我的脖子，用力往后拉。我往前掙就坐在了床上，蠟燭也掉在床上，當時我沒發現著火。我掙開后就聽見“撲通”一下子，我跑到外邊，離屋三四米遠就看見他躺在床上不動了，頭朝西。我看他不動了，覺得他死了。我就往俺屋里去，拿了200塊錢跑了。有天夜里我跑回家看看，發現家里有抬棺材的棍，有篷布，我覺得那人葬上了。又過20多天，我回來看俺對象，我對她說了事情經過，她讓我去派出所。我沒去，在家里悶了一個禮拜。一天夜里，我到酒店鄉我生父那里說了這事，就住在那里了。我不知道死的那人是誰，也不知道怎么燒死的，我估計那人是電觸死的。”趙連新這次的供述破綻百出，顯然不能成立。

當天下午，僅過了幾個小時，第二次提審，趙連新在刑警強大的攻勢下，又否定了自己上午的供述和辯解，交代了自己殺人焚尸的犯罪事實：

趙連新是他母親與武明漢的私生子。30 年前，30多歲的武明漢到吳集承包磚窯場。那年趙連新的母親不到30歲，應聘在窯場做飯，一對年齡相當的男女就好上了。后來他們為了做長久夫妻，干脆私奔到外地，生下一個兒子。幾年流浪生活之后，他們后悔當初的荒唐舉動，兩人分手。武明漢回了老家酒店，連新媽則帶著兒子回到吳集的丈夫身邊。

二十多年后，趙連新結婚生子，做起榨油生意，一家過上殷實的生活。2003年，趙連新家接連發生了幾件事：先是他異父同母的弟弟因強奸犯罪被逮捕，接著是他異父同母的妹妹跟一個有婦之夫私奔，之后小弟弟又搞傳銷被人騙去幾千元，天天有人登門要賬，家里亂套了。趙連新的父親痛心之余，把怨氣撒在老伴身上，甚至把她當年的丑事也翻弄出來，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趙家的丑事成了全村人的話題，趙連新開始產生了厭世的念頭，想一死了之，永遠聽不見父母的爭吵和鄉親們的議論。但他還真留戀這個美好的世界！

8月23日，妻子帶著寶寶到她姐姐家走親戚三四天了。趙連新到江蘇銅山縣賣豆餅，想順便到大姨子家看看妻子和兒子。路過銅山縣三堡鎮南的時候，一個癡呆的漢子坐在路旁沖他傻笑。這癡呆漢子年齡跟趙連新不相上下，身材也相仿。突然，趙連新在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讓這憨子替我死，只要全村人都知道我死了，我帶上老婆孩子找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生活，不就再也聽不到別人的閑話了嗎？”趙連新打定主意，很快把豆餅處理掉，到大姨子家看了妻子和兒子，假稱買黃豆，借了輛三輪車回到三堡，把癡呆漢子騙上車子拉回家。路上，他想好了用電擊殺害憨子的辦法。

第二天晚上，雷鳴電閃，風狂雨暴。趙連新感到機會來了，便為憨子洗了澡，換上自己的衣服，開始實施自己的殺人計劃。他把憨子叫到機房里，把電閘拉下，把電源線扯下來，放在憨子手里，讓他拿好握緊，然后猛然推上電閘。憨子驚叫一聲撒了手，沒事一樣愣站在那里。趙連新重新把電源線放到憨子手里，并且在他手上纏了兩圈。可憐的憨子使勁握住電源線，還嘿嘿地傻笑，以為趙連新在逗他玩呢！趙連新再次推上電閘，只見電光一閃，憨子轟然倒地斃命。趙連新把尸體抱到床上，在身上澆上柴油點火焚燒。為了偽造現場，他又把自己的塑料涼鞋放在憨子腳旁，把家里的鑰匙放在床上。然后，趙連新反鎖院門，翻墻而出，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趙家出殯的頭天晚上，趙連新借著夜幕的掩護躲在附近，望著自家的陵棚偷著樂！他從來往的吊唁人群看出，鄉親們對他不錯，好像沒有歧視的意思，更從劉玉俠悲傷欲絕的痛哭中看出妻子對他的真情！

辦完喪事的第二天晚上，劉玉俠和留下來陪她住幾天的姐姐去堂屋取東西。就在姐姐低頭取東西時，劉玉俠突然聽見里間有什么動靜，扭頭一看，趙連新正站在里間向他擺手。她驚恐地差一點叫起來，可又擔心嚇壞姐姐，便忍住了。

當夜，姐姐睡熟后，劉玉俠卻難以入眠：“他到底是人還是鬼？”她反復想著，“難道是我的幻覺？”她不相信是幻覺，那手勢、那眼神，分明就是自己的丈夫！想到這里，劉玉俠壯起膽子，悄悄下床回到堂屋……夫妻倆緊緊相擁在一起，熱淚盡情流淌。

“你真的沒死？”劉玉俠擦著淚問。

“沒死，我真的沒死，”趙連新說，“死人是涼的，我這不還熱著嗎？”

劉玉俠：“你沒死墳里埋的是誰？”

“是找來的憨子。讓他替我死。”趙連新把殺害憨子的經過和目的告訴妻子。

這時，夫妻倆想起一件事：前不久趙連新在保險公司投了份人身保險，受保人意外身亡，受益人還能得到一兩萬元賠款呢！他們開始打算放棄這份保險賠款，帶上兒子一走了之，但又擔心放棄保險賠償，會引起人們懷疑。再說，到外地安家需要不少開銷，那—兩萬元也來得正是時候。幾天之后，劉玉俠從保險公司領取了1.7萬元賠款。

到哪里去落腳呢，趙連新早打算好了：到四十里外的酒店武家投奔生父。夫妻倆悄悄找到母親，把趙連新死而復生的真相和投靠生父的想法給老人說了，求母親先去酒店一趟，跟她的老情人商量好。兒子死而復生，老人喜出望外，當即滿口答應，并背著老伴去了一趟酒店。

親生兒子尋祖歸宗，武明漢哪有不應之理。他不僅答應了老情人的請求，而且很快為這個30年不見的兒子一家三口騰出兩間住房，用武忠進的名字為他們入了戶口，并且分了三畝良田。就這樣，趙連新搖身一變成了武忠進，一家三口在酒店安居樂業了。

在以后的五次供述中，趙連新都承認上述犯罪事實，而且講得有事實，有細節，有犯罪動機，比較合乎邏輯和情理。趙連新死而復生之謎，到此似乎已真相大白了。

全盤翻供，否認殺人

警方取得趙連新的口供后，繼續進行調查取證:江蘇銅山縣三堡鎮群眾證明，兩年前確實有個30多歲的男憨子經常在當地逗留，但2003年8月份以后就不見了；趙連新的鄰居證明，案發前一天確實看到趙連新院子里有個陌生男子，看神態像個憨子；劉玉俠的姐姐證明，2003年8月23日趙連新到她家看望老婆孩子后，借走了她家的三輪車；蕭縣保險公司證明，趙連新“被雷擊死”后，劉玉俠報了案，并領走賠償金1.7萬元……據此，警方以趙連新犯故意殺人罪和保險詐騙罪，提請蕭縣檢察機關批準逮捕、提起公訴。鑒于案情重大，趙連新可能被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蕭縣檢察院將此案上呈宿州市檢察院審查起訴。

趙連新案由宿州市檢察院公訴處副處長郭建軍負責審查起訴。郭建軍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公訴，安徽省級“優秀公訴人”，曾榮立二等功、三等功多次，被宿州同行們譽為“神眼鐵嘴”。郭建軍看過卷宗后，發現趙連新在偵查機關先后有過六次供述，其中第一次是否認犯罪事實，從第二次開始便供認殺人焚尸詳細事實和具體情節。

郭建軍決定提審趙連新。提審趙連新的結果出人所料：趙連新全盤翻供，完全否認殺人犯罪的事實。關于憨子之死，他有了如下說法：

“我開榨油坊，沒人幫我干，我想找個要飯的幫我干。我能輕巧點，要飯的也能有飯吃。出事前我到三堡去，見到了這憨子。我怕人家知道我拉個憨子回家，笑話我，就借個三輪車，讓我妹夫的三叔去三堡街，把憨子拉回家。拉回家后，我給他洗了澡，把我的衣服給他換上，叫他在棚子里睡的。第三天下午，棚子里的電燈壞了，我去買電線、燈頭，回來時見憨子睡在床上沒動，我吃了飯也睡了。當晚打雷，我看見棚子燒著了，憨子被燒死了。我想報案又害怕，怕說不清楚，心里非常悲觀。把人埋了也不行，我想干脆把死人當我算了，我就走了，以后再也不回家了。我就把拖鞋、鑰匙放在尸體邊走了。”

當初趙連新在刑警隊供認有罪時，曾說他把殺人焚尸的經過對妻子說過。而劉玉俠的供述，卻又是—種說法：“2003年時候，發現丈夫死了就報了案，公安局也去了，后把我丈夫埋了。過有五六個月的一天晚上10點鐘，趙連新回來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一天晚上他在西邊小屋接電線，聽見外邊有動靜，就想去看看。這時從外邊來了一個人打他，不知怎么那人就觸電著火了，他就跑了。到下半夜他回來，看看那人被燒毀了，他就走了。他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顯然，劉玉俠的這個供述，并不能作為趙連新殺人焚尸的犯罪證據。

對于在偵查機關所作的有罪供述，趙連新說是因為刑警對他刑訊逼供，他被迫作的假供。雖然他的說法破綻明顯，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偵查機關的調查取證也存在明顯欠缺。比如，掘開“趙連新”的墳開棺驗尸時，公安機關認定的墳主是趙連新，而驗尸記錄上記載的墳主卻是“趙家修”。趙家當初因何以“趙家修”的假名安葬趙連新？原因不明。法醫檢驗確定，“死者被焚燒之前已不具備反抗能力，應已死亡，排除機械性暴力致死，應為焚尸”，而是否觸電致死，因尸體大部分燒焦失去檢驗條件，未檢驗出明顯電流斑，不能認定也不能排除是否觸電致死。此外，柴油焚燒的殘留物檢驗，尸體觸電后生理檢驗，現場電線、鑰匙、涼鞋、衣物殘片等物證也提取不全……為此，郭建軍認為，憑現有證據認定趙連新故意殺人犯罪，事實的證據尚不充分。于是，他列出補充偵查提綱，將卷宗退回補充偵查。

結局無奈，終成謎案

兩個月的補查期限過去了。由于時過境遷，許多證據無法提取，鑒定也無從補做，補查的結果可想而知。郭建軍據此寫出了審查起訴終結報告，還提出了案件存在的主要問題：一是趙連新在審查起訴階段翻供，稱過去承認殺人焚尸是因為公安機關刑訊逼供，他不得已編造的；二是公安機關未對被害人的死因作出明確結論，且無證據證明是趙連新殺死了受害人；三是死者的身份尚不明確，戶籍管理部門并無失蹤人口報告，更無其他證據證明被焚燒的死者就是憨子。

2006年1月，經宿州市檢察院公訴部門研究，郭建軍再次列出補查提綱，把案件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兩個月后補查結果上來了，仍然沒有回答補查的問題，客觀地說，確實已經沒有條件查清問題了。據此，郭建軍提出自己的審查意見：本案現有證據能夠證明，有一無名男子在趙連新家被焚燒，死者死因不明，身份不清。趙連新所供殺人焚尸的事實，無相關證據印證，且趙連新現又翻供不承認殺人。本案經兩次退查，故意殺人犯罪仍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不能認定。但趙連新、劉玉俠編造趙連新觸電死亡的虛假事實，騙取保險賠償金的犯罪可以認定。因而擬將案件退回蕭縣檢察院，以趙連新、劉玉俠保險詐騙罪審查起訴。

但趙連新案畢竟是皖北地區轟動一時的重大命案。為慎重起見，宿州市檢察院提請宿州市委政法委主持召開了一次專題協調會。與會人員一致認為：從司法角度看，死者何因致死，死前還是死后被焚燒，都很難認定，確認趙連新故意殺人缺乏充分證據。同意主訴檢察官承辦意見，認定趙連新、劉玉俠犯保險詐騙罪，退回蕭縣檢察院審查起訴。趙連新、劉玉俠最終被蕭縣人民法院以保險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兩人當庭服判不上訴。

趙連新案終于塵埃落定，是個無奈的結局。但是司法界業內人士認為，這種無奈彰顯了我國司法的進步，也留下值得吸取的教訓。其中最值得記取的就是，偵查機關調查取證務必細致，證據保存務必齊全。刑事訴訟要實現的畢竟是不枉不縱，明知兇手在案卻因證據不足而無奈，這并非僅僅是法律的無奈，更是執法者的無奈。■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