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常聽媽媽提起姑媽石泓和姑爹程思遠,說程老是個才子,是極不平凡的人,而姑媽是漂亮又出眾的才女。媽媽常看家中收藏的,有關他們的書籍。也許因為那時自己年紀小,很少去打聽或者從書中了解他們經過的歲月,他們走過的歷程。對程老一生的功績,也沒有更多地關注過。
在北京讀大學期間,我開始有機會去探訪他們。接觸中我能感受到與姑媽的那份骨肉情深,但因他們特殊的身份和地位,我盡量避免去打擾他們,這也是媽媽的囑咐。不過每次去姑媽家姑爹總是特別熱情,有時還慈祥地看著我,說我很像姑媽年輕的時候,當時我就開心地笑著說:“我沒有姑媽漂亮,有血緣關系當然有點像了。”這時,在場的姑媽還有姑爹身邊的工作人員,也都會開心地笑著。

我每次去程老家,姑媽總會留我在家里吃飯。我看到程老飲食很簡單,但搭配的很合理,也有利于健康。對程老的精神世界和他的經歷,我僅存些好奇,但并不十分地了解,也沒有打算有更多的了解。因為想要讀懂別人的過去和現在,這本來也不是我這個人的特質。何況,程老是一位有傳奇經歷的政界人物,一定很難懂,我只知道他是我姑媽的丈夫就夠了。所以,多少年就這樣平淡地往來著。真切地把他們看成是我的親人,過節時總不忘去看望他們,自己也許覺得,這樣就是對他們的一種安慰,也是我的一份責任。他們的幾個孩子有的在香港,有的在國外。雖然每次去,姑媽、姑爹都很高興,但我仍然是非常注意分寸。可以說,我從沒有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去打擾他們,也可以說交往很有限。所以,對程老的生活習慣和對待各種事務的態度都還知之甚少。我對程老能有進一步了解,并走入了他的生活,是姑媽生病住進協和醫院以后。那時我經常到外賓病房看望姑媽,也常去家里看望姑爹,直到姑媽過世。
1999年3月26日,當得知姑媽去世的消息后,我作為石泓當時在京的惟一的石姓親屬,順理成章地全權代表石家與程老和姑媽的其他親人參與處理喪事。即便后來諸多親人回來也責無旁貸地擔起了這份特殊任務。因為姑媽的兒女及她的妹妹(我的寶姑媽)都是聞訊從香港、美國回來的,還有臺灣我的三伯父(姑媽的弟弟),他們都不熟悉大陸的情況。盡管國管局及北京市政府對姑媽的逝世都做了周密細致的安排,但是,還有許多事及家中的其他安排需要去做、去銜接、去溝通。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大家就讓我這個還算是了解情況的侄女來負責處理一些事情。這種特殊的身份,當時對于程老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是必不可少的。雖然,他向來虛懷若谷、遇事冷靜、沉著穩健地處理過無數的突變事件,一生也飽經風霜。但是,面對他相濡以沫、相伴一生的妻子離開人世,無論如何,他也平靜不下來。平時,他總是不慌不忙地踱著穩健的步子,一點看不出他已是90出頭的老人。但當我得知姑媽過世的消息聞訊趕到時,僅僅一天,姑爹衰老了許多,消瘦了許多。看見了我,他也再無往日的笑容,只有那滿含憂傷又極度疲憊的眼睛向我望了望,以示知道我來了。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說了句,“姑爹,我來了。”說完我已淚流不止。他讓我坐下,含淚對我說:“你姑媽走在我的前面,是我沒有想到的。她經常在樓上一工作就是一天,讓她多鍛煉身體,下樓多走走,可她不聽,也不以為然,結果……”他不再說什么,坐在那里顯得那樣無助、無力、傷感。
因為姑媽過世,對他的打擊很大,那一年他住了4次醫院。每次住院我都會去看他,感覺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自從姑媽過世之后,我增加了看望姑爹的次數。盡管如此,有時在我看他的時候,他還會對我說:“你不忙時要久不久地來看我啊!”他用鄉音叮囑。我說:“好啊,您想我了?”他說:“是啊。”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慈祥、很真誠,甚至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我相信每個老人都需要家人的呵護。
如果中央沒有會議,沒有客人來訪,也沒有重要事向家人以及工作人員吩咐,姑爹在家里就不戴助聽器了。家里人要和他說話需要用很大聲音,所以,沒有什么大事,我是不會過多和他講話,免得他累。通常,幾句話后,我們就會安靜地坐著,他會看新聞聯播,也看報紙或期刊,有時就閉目養神。有一天和他靜靜地待著的時候,我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身體,突然感覺這位老人很孤單,很可憐,也許是因姑媽過世離去的緣故,我才會有這種感覺吧。我覺得應該為他做點什么,也許是為了告慰姑媽的在天之靈,我決心在他有生之年,能多了解些他過去的經歷,看到他曾多么的自信,多么的堅強,去感受一代精英的心路歷程,作為對我這稚嫩晚輩的人生啟迪,我還希望自己能走到他的心靈深處,給他安慰。姑媽走后,我才懂得難過,也才懂得悲傷,才感到有那么多的遺憾,這遺憾不想在姑爹的身上重現。也許,這就是我后來能參與為他策劃、編輯、出版《程思遠畫冊》的最初動力吧。

在參加姑媽石泓的追悼會時,新華社的同事和領導才意外地發現了我和程老的這層親屬關系。他們好像發現了不可多得的頭條新聞,既興奮又有莫名其妙的驚訝,他們認為我到新華社工作好幾年了,又工作在他們身邊,如此關系他們竟然不曾發現,一點沒有察覺,令他們很是費解。其實,我從來不覺得,應該或者有必要去告白這件事。同事們半開玩笑地和我說:“你隱藏得很深啊,怎么能說沒有必要說明這層親戚關系呢?新華社攝影部正打算為程老出本畫冊,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操作人選,缺少一位能經常和他接觸,在他身邊的人一起來策劃這本畫冊。這回好了……”聽說了他們的打算和領導對我的看重,我欣喜但又擔憂,欣喜的是我有機會能為姑爹做點事了,這不是我盼望的嗎?擔憂的是,我能做好嗎?我覺得這是很難得的,有重大意義,但又很艱巨,恐怕也是我不太勝任的使命。
召開畫冊編委會那天,我聽完會議上領導們的初步設想和打算后,就立刻和新華社攝影部原副主任徐步、臺港澳部副主任薛建華、新華社記者劉衛兵到姑爹家,向他征求出版畫冊的意見,他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完全同意新華社攝影部的設想,并表示感謝。不但如此,還把他同意此事和感謝的心情,用文字寫在我們提供給他的畫冊策劃草案上面。在收集他的照片及整理、修正圖片的文字說明時,我們一直擔心他是否滿意,想聽聽他的意見。真想不到,每次征求他的意見,他總是那么謙虛、真誠地說:“很好,謝謝你們。你們做得很好。”對照片的挑選,他也沒有提過任何取舍意見。在文字上,除了對確切時間等問題做了更正外,他沒有做任何的改動。作為從事過多年新聞工作,有深厚文字功底的人來說,他肯定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和獨到見解,他太能挑出些需要斟酌的字句或做些修正,但他沒有。我當時想,姑爹不是沒有不同看法,乃是尊重別人的勞動,認同編輯的觀點和看法,這是他與人相處、與人共事的又一種美德,使我受益匪淺。
在談完畫冊編輯工作,離開姑爹家的那一時刻,望著姑爹年邁的身軀和步履維艱的樣子,我更加覺得編輯出版《程思遠畫冊》是需要盡心竭力,應爭分奪秒的事。雖然,前期工作遇到的許多艱難都是我始料不及的。但對姑爹深入了解之后,他的傳奇人生、他的人格魅力、他樂觀豁達的精神,助我前行。如果不是姑爹本人精神世界的輝煌,常常在我心中閃耀著光芒,他高尚的道德情操,在不斷地激勵促進我,我是難以克服這本畫冊出版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困難的。與其說,在出版畫冊工作中我付出了一點辛勞,為姑爹做了些什么,還不如說是姑爹的光輝一生做了我人生成長道路上的助推器。
在中央統戰部、新華社、廣西自治區黨委、廣西自治區黨委統戰部和各級有關領導的大力支持下,畫冊后期編輯工作非常順利,2001年12月由華文出版社出版發行,并在北京召開了畫冊首發式。畫冊首發式當天上午,他早早到了會場,精神飽滿地迎候參加首發式的各級領導、新聞媒體及工作人員。首發式上,相關領導、媒體工作人員以及編委會成員,都希望程老能在畫冊上簽上他的名字,作為永久的留念。以當時情況,即使只寫上他的名字和日期,對于一位90多歲的老人來說,都是件很費力的事。想不到,他何止是簽上名字和日期,而是在每個人的畫冊上面都寫下自己深情的希望、鼓勵和感謝,并都有各自不同的祝福話語。當看到堆在桌邊的數十本由他簽字的畫冊,我驚呆了。這么可親可敬的老人,之所以讓人如此地懷念,正是源于他一生對工作的無限勤奮和對他人無私的愛。
在編輯畫冊期間,我有機會陪同姑爹參加全國“兩會”。雖然,過去對他老人家非凡的才干和能力有些認知,但近距離地感受他的工作態度和參與政務時的工作情景,則更加讓我敬佩,也不能不讓人為之驚嘆。那是在2001年的全國“兩會”,代表團分組討論政府工作報告時,他參加廣西、廣東團的討論。我陪同他進入會議廳,并和警衛一起扶他坐下,不一會兒他已經準備好一切,把紙和筆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像一個要注意聽講的小學生一樣,全神貫注地聽各代表們的發言。無論是參加廣西代表團,時任國務委員吳儀的講話,還是廣東代表團,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李長春的講話,他都十分認真地聽著,而且還做了筆記。此時,我發現他在紙上寫了不多幾個字,我還擔心他因年紀大,兩耳有些失聰,會不會沒有完全聽清。想不到在他發言時,是那樣的精彩,既全面深刻又簡明扼要。對中央精神的理解和把握、對代表們心聲的理解和體諒,那獨特的見解、那準確的用詞,實在太精彩了。十幾分鐘的發言竟然沒有用稿子。他語音剛落,代表們的掌聲就響起來,從長時間的掌聲中聽得出,眾人對程老的敬仰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流露。這種氣氛感染著我,我明白了,為什么姑爹公務不需要秘書。他敏捷的才智、他淵博的學識、他活躍的思維,足夠他公務上的一切應對。

每年全國“兩會”,人大并沒有對他這樣年齡和級別的首長要求“住會”,但他在半個月的會議期間,竟會全天候的“住會”。對90多歲高齡的老人而言,“住會”是十分辛苦之事,因為,除了開會,其他時間,廣西家鄉的代表會絡繹不絕地去拜訪他。如果沒有對家鄉發展的關心和深情厚愛,是不會有這種超人的毅力的。
因編輯畫冊需要,我兩次陪同姑爹去他的家鄉——廣西賓陽,還參加過兩次廣西南寧國際民歌節。賓陽離南寧有90公里,那時,去賓陽大橋鎮大程村的路還沒有修好,有很長一段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車在這種道路上行駛,顛簸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對于我們年輕人也很難適應,但程老端坐在車中,沒發過一句怨言,沒叫過一次苦。他總是平和地對待一切,讓人不能不生敬佩之心。到賓陽大橋程村時,人們早就等候在那里要一睹這位家鄉游子、這位國家領導人的風采,一路站滿了歡迎的人群,不但舊居老屋的四周站滿了人,就連一些山坡和池塘邊也都站滿了人,他們的熱情感染著所有隨同人員,也讓程老無比的歡欣。他下車親切地和他們握手,用鄉音與他們無拘無束地交談,這哪像國家的領導人來訪,誠然似家鄉的老伯回來探親。程老啊,您給人們留下的是難忘的回憶,是美好的回憶,是寶貴的回憶!一路走來,他偉大的思想境界、他善良的品德修養,無時無刻不在感動著我。
不僅對待他家鄉的父老,就是他身邊的所有工作人員,無論是司機、警衛還是身邊的服務員,他都是以家中長者的身份平易相待,問寒問暖;經常在一起用餐,這也是他這樣高端人士的特別之處,令人難以忘懷。
姑爹的高尚情操,表現在他生活的所有層面。2001年12月,他病重住進了北京醫院,在病房里,所有的醫護人員對他謙和的為人、樂觀豁達的胸懷、積極配合治療的態度都贊不絕口。他住進醫院后,我總是多抽些時間去探望他。只要對他的健康有利,在醫院制度允許下,我會盡量多地待在他的身邊,所以有機會更多地觀察他。即使是病重期間,他的一舉一動也無不讓人為之敬仰、尊重。每次醫護人員來到床邊,他總是在最短的時間段做出最快的反應:或馬上伸出胳膊,或馬上張開口,那樣子實在像個聽話的孩子。他的離去使北京醫院從院長到主任,從醫生到護士,都十分難過、悲痛,不能不說程老這位特殊的病人,也給他們留下了難忘的、寶貴的回憶。他的偉大,不僅在于他政治生涯上的歷程,為他書寫了輝煌的篇章;而且,在他生活中,他的人格魅力也都一點一滴地記錄著他不平凡的光輝一生。
感謝姑爹讓我在和他的接觸中,學到了許多做人的道理,這是我一生的寶貴財富,我終生難忘。我也感謝上帝,給了我靈感和智慧,給了我機會,沒有以上這一切,我就沒有擔起策劃《程思遠畫冊》的勇氣,也就無法實現為程老——我的姑爹、我的親人做點事的夙愿。讓人永遠懷念的程老雖已離去,但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活在他家鄉人的心中,活在中國人民的心中。他用畢生精力所創建的功績,將成為不朽之芳!
(注:本文于2008年5月11日寫于北京,作者為程思遠先生的夫人石泓女士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