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8日清晨8點,我擔任主編的《鳳凰早班車》節目直播剛剛結束,正要召集工作例會,手機響了起來。顯示屏出現了北京醫院的電話號碼,心里不禁一沉。前些日子到北京探望父親,在病榻上的他,情況已經不太好。醫生年初時跟我們說,97歲的老人,在使用呼吸器的情況下堅持了3年已經是奇跡。但是,今年就很難捱過去了。

電話通知說,父親的情況急轉直下。我馬上搭機飛回北京。客機沖上云霄,我看著天際云端,紛亂的心緒久久難以平復。傳來機長的廣播:“現在是香港時間上午11點,北京與香港沒有時差……”11點?40年前,也是11點。父親乘坐飛機抵達北京,他的生命從此開始了新的篇章,我們一家也從此走向新的生活……那是1965年7月20日上午11時,原國民政府“代總統”李宗仁先生和夫人郭德潔從國外回到北京,周恩來、彭真、賀龍、郭沫若、陳毅、羅瑞卿等黨政軍領導人,以及首都各界近千人前來歡迎。陪同李宗仁夫婦的是我的父親程思遠。
這一震撼世界的消息迅速傳遍各地。隨即李宗仁、郭德潔、程思遠這三個名字一時之間街知巷聞。當時,媽媽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在香港的家里,我看到報道驚訝不已:報上說的程思遠是我的爸爸嗎?爸爸怎么忽然變成了新聞的主角?頓時熟悉的父親一下變得陌生,我的心里充滿了疑問。
那年我13歲,回想起在沒有陪同李宗仁夫婦回歸祖國前的日子,印象中的爸爸忙碌、健壯、勇敢、親切。從我記事開始,在家里很少見到爸爸,他總在外面忙。媽媽說他的朋友多,所以應酬也特別多。父母有時會帶我們幾個孩子去與朋友聚會,他們的朋友都挺特別,談吐打扮不像香港本地人,氣質舉止也與眾不同,他們總是西裝革履,儀表講究。他們講的語言我聽不懂,說的事情也總聽不明白,后來才知道,他們不是在議論政局,就是在回憶過去;不是在談論共產黨,就是在評說國民黨,加上全是用我聽不懂的“國語”交談,實在是讓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不過,他們大都相貌堂堂、文質彬彬、舉止得體,對我這個小孩子嘛,也蠻和藹可親。回想起來,當年父親周旋于這些形形色色的“伯伯”、“叔叔”之中,不論是身處牌桌派對,還是鴻宴盛會;不管對方是高深莫測,還是胡攪蠻纏,父親總是那樣冷靜機智、輕松幽默、進退有度、揮灑自如。在任何場合,父親高大魁梧的身影,親切友善的笑容,大方機敏的談吐,使他總是在眾人之中成為最亮麗突出、最風度翩翩的一位。
雖然父親在忙碌的應酬中總是那么從容不迫、游刃有余,而且越是復雜的環境,越凸顯他過人的能力和高貴的魅力。但是,我覺得他更喜歡的是靜處閱讀思索以及寫作。每當我放學回到家,總是能看到他在書桌前揮毫疾書,或是在讀書閱報查核資料,沒有什么空閑。我的床在父親的書桌旁,差不多每天晚上入睡前都看到父親還在伏案筆耕。南方的盛夏酷暑潮濕悶熱,父親坐下一寫就是幾個小時,當時沒有空調,只靠一把臺式小電風扇送來微弱的風。父親的身影映在蚊帳上,伴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我在香港上學填登記表,家長職業寫的是“專欄作家”。父親每日辛勤寫作,主要是為他在《正午報》的專欄供稿。這個名為“政海談秘”的專欄,以連載的形式每天刊登一篇文章。父親以自己從政的親身經歷為線索,記述和解析了從抗戰到1949年的那一段歷史,其中揭露了許多國民黨的高層內幕,也不乏對國民黨失敗緣由的深入獨到剖析。父親的文章內容豐富翔實,分析精辟深刻,文筆辛辣幽默,受到許多讀者歡迎。我的班主任就很喜歡看父親的專欄。
父親雖然總是忙得不可開交,但他把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我們的家在緊鄰市區一個幽靜山谷的深處,步行約10分鐘走出山谷是一個美麗的小海灣,名字也很美——荔枝角。父親每天很早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游泳,風雨不改,四季不斷。游泳是父親最熱愛的運動,他的泳術也非常好。父親最喜歡到灣內浪高涌急的地方游泳,他喜歡在洶涌的浪濤中暢泳。就是1965年7月回到北京后,工作人員知道父親愛游泳,建議去游泳池,他不去。父親說,在海里的浪濤中游泳才是鍛煉,泳池無風無浪,只能算是戲水。所以父親每年暑期必到北戴河下海游泳,回到北京城就跑步鍛煉,也不去泳池“戲水”了。
由于常年堅持在海上游泳鍛煉,父親的身體棒極了。他常挽起袖子,讓我按一按他上臂粗壯結實的“小老鼠”,然后叫我雙手抱著他的胳臂,他一下子站起來,把我帶到半空。父親健康的身體也為他既繁忙又多姿多彩的生活提供了能量。每次游泳后回到家里,父親馬上伏案疾書,引經據典,評史論道。放下紙筆,父親就西服革履,走進香港的豪門盛會,溫文儒雅,談笑風生,表現出政治家的優雅和智慧。
父親不僅能文能武,且有勇有謀,膽識過人。1956年,香港右翼勢力挑起事端,在九龍引發暴動,暴徒搶劫搗亂,打人燒鋪,制造恐慌。一時之間市面上人心惶惶,避之則吉,發生騷亂的街道空無一人。父親常去的地方就在發生動亂的區域。一天,父親出門后,母親就守在收音機前聽新聞廣播,當傳來父親要去的地方又發生暴亂沖突的消息,媽媽急壞了。那天全家都不敢說話,靜靜地等候父親的消息。正當大家擔心的時候,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全家都高興極了。父親不僅沒有驚慌,還跟我們講述他的“歷險記”。記得父親說,當他一個人走在寂靜的大街時,突然被一伙暴徒沖上來圍住,這些家伙蠻橫地準備攻擊父親。千鈞一發之際,父親打開手上的一份右翼報紙,說自己是這份報紙的專欄作家,來勢洶洶的暴徒見父親鎮定自如,對答如流,放過了這個“自己人”。父親講述歷險過程的這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不忘。

父親說自己從小天不怕地不怕,這是他的本色,什么時候都改變不了。1966年,一場“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卷全中國,父親解放前任國民黨高級官員的歷史和現在民主人士的身份,自然成為“牛鬼蛇神”一類。在最混亂的時期,經常傳來很恐怖的消息,今天這個被抓走抄家,明天那個被揪斗毆打……幸運的是,在中央領導和有關部門的保護下我們全家還是安全的。母親要父親千萬留在家里別出去,而父親倒認為,自己回國時間不久,對各方面還不夠了解,這場運動倒是深入實際、調查研究、了解情況的好機會。他差不多每天清晨就出門,到各處看大字報,抄大字報,有時到批斗會場上。
在原則問題上從不模棱兩可的父親,平日待人處事通達大方,十分隨和,這是幾十年來所有認識他的人的共同體驗,而慈愛的父親給予我們子女的關愛,則是我們成長和不斷進步的力量源泉。父親共有5個孩子,我排行第四,1951年在香港出生。當時面對沉重的經濟生活壓力,父親總是以樂觀和積極的態度面對,從不把困難和挫折放在眼內,在我們面前,他總是和藹可親、通情達理。不管多忙,只要他在家吃晚飯,飯后一定抽十幾分鐘時間給我們講故事。每當此時我們幾個小孩子圍在他的四周,一邊看著書中生動美麗的畫面,一邊隨著爸爸繪聲繪色的描述,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1959年,爸爸到北京參加建國十周年慶祝活動,給我帶回來一套《三國演義》連環圖,我對這套制作十分精美的圖書愛不釋手。后來爸爸每次到北京,總帶幾本適合我當時閱讀的書籍,《十萬個為什么》出版后,他也是第一時間買回來送給我。在爸爸的關心和鼓勵下,我對祖國開始有了初步認識,培養起對閱讀的興趣,也在不知不覺中,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簡體字。
1964年我開始上中學一年級,父母把我送到培僑中學寄宿,“培僑”是香港左翼陣營中的一所著名學府,校內十分注重愛國主義的教育工作,在當時香港的環境中可真是鳳毛麟角。我那時以為,父母讓我住校寄宿是要我培養獨立自主的精神和能力,作為家中獨子,我覺得很應該,也挺喜歡這種新的集體生活。直到1965年7月20日那一天,我才開始有點明白,父親把我送進培僑中學“訓練”的良苦用心了。
我剛好考完期末考試,媽媽不許我再去學校了,與同學朋友的聯系也可免則免,甚至不準在大門外玩耍,我開始在家里“關禁閉”。不過,對我一連串的問題,忙得不可開交的媽媽沒功夫給我答案,連家里的老保姆也總是跟我搖頭。報紙成為解答疑問的惟一途徑,我對父親的了解,也由此重新開始。
雖然那時海外媒體對李宗仁回國的真相和內幕還不完全掌握,消息多是捕風捉影,并不準確完整,但是通過報上對事件五花八門的報道評論,我最關心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我的爸爸、“專欄作家”程思遠真的是李宗仁“代總統”的親信秘書。他不僅曾是國民黨以及桂系的高層重要官員,而且就是令李宗仁先生夫婦排除萬難,平安回到祖國的幕后功臣。真相的出現太戲劇化了,巨大的變化令我目瞪口呆,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進入了不真實的世界,爸爸也仿佛搖身變成了電影中的“007”。
直到8月13日清晨,母親帶著我們登上開往廣州的火車,過了羅湖橋后,母親才松了一口氣。后來知道,為了防范臺灣特務的破壞行動,各方面都采取了嚴密的保護措施。我們一家終于在北京平安團聚。隨后,我被送到101中學繼續學業。在國家的照顧下,我們在北京的生活條件非常好,可是父親還是讓我住校。父親堅持讓我住校鍛煉,是非常有遠見的舉措。他的嚴格要求,鍛煉了我的意志;他的高尚品德,指引我的人生方向;他的崇高精神,激勵我勇往直前。
今年是父親誕辰100周年,父親在退休前有個宏愿:退休后寫一本書,通過自己跨越世紀的一生,通過他見證辛亥革命、北伐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建設新中國、改革開放、香港回歸、新世紀的到來……這整整一百年的歷史,剖析中國社會變遷的歷程,總結中國進步的經驗,探討中國發展的規律。父親說,自己是幸運的,在他近百年的奮斗過程中,有幸親身經歷了許多歷史事件,他的個人命運始終與國家民族的命運連在一起。他認為自己有責任把經驗和思考寫下來,為建設中國的接班人留下一份參考。
在父親百年誕辰之際,我衷心地感謝各位尊敬的前輩與朋友,感謝你們的熱情支持,感謝你們為我父親所做的一切。
(注:作者為程思遠之子,香港鳳凰衛視高級新聞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