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中國結

今夜，懸掛在窗欞上的紅紅的中國結，正隨風飄蕩，那是父親留下的奧運情結。

2008年8月8日晚8時，整個中國沸騰了。難忘的中國之夜，展開了一幅優美的中國畫卷。鋼筋骨架的鳥巢，絢麗多彩，歡聲如潮，隨著柔和舒緩、空靈無限、宏大清脆的樂曲聲，中國符號正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和強度進入世界的視野，筆墨的精靈，也在這由五環串聯的華彩樂章中飛舞。

夜空墨藍如洗，月明星稀，微風輕輕吹拂。我坐在電視機前靜靜地觀看第二十九屆北京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式。

此刻，父親的中國結——團錦結，以五瓣花朵形狀，也在絢麗的煙花中舞動著、盛開著。它那具有中華民族特有的吉祥美滿的特征，在這特殊的時刻，以其獨特的東方神韻，訴說著父親千情萬意的祝福，飄逸雅致。

隨著突如其來的擊缶聲劃破寂靜，由光組成的倒計時數字終于出現了“1”，禮花噴薄而出，在空中變幻成二十九個巨大的腳印，在如山如海如雷如濤的聲浪中，沿著北京中軸線自南向北走來，走到鳥巢的上空。從1896年雅典開始的現代奧林匹克運動，終于走到古老的東方——北京，北京正在盡展千年古都的過去和未來的風采。

我的眼睛潮濕了，繼而熱淚滾滾而下。中國人的百年夢想終于實現了。那百年圓夢的歷程是如此地漫長，如此地滄桑！

此刻，在如雷貫耳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有父親的吶喊嗎？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那個掛在窗欞上的大大的紅紅的有著復雜曼妙曲線的造型美觀的中國結——團錦結，正展開它蘊涵著千年古韻的熱烈而濃郁的美好祝福。

父親，我分明已經聽到了你的歡呼和吶喊。

那懸掛在窗欞上的五瓣花型的紅紅的中國結，和著你的歡呼聲，融進了大中國沸騰的紅色海洋；那兩條尾端同樣紅紅的流蘇，在八月晚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飄蕩著父親的中國情結和奧運情結，為這喜慶的時刻增添了無限美感和芬芳。我看見，親愛的父親已融進激動沸騰的人群，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地微笑著，從遙遠的時空深處走來。

父親，你來為百年奧運喝彩嗎？

2001年7月31日晚飯后，我和父親像平時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問父親：“爸，你喝什么茶？”他眼睛盯著電視畫面，聲音沉穩地說：“鐵觀音吧。”我站起身，端著茶杯去廚房拿茶葉，準備為他泡茶。還沒等我打開茶葉盒，就聽他高聲叫我：“琳兒，快來看！”我趕緊跑進客廳，看見父親高興得孩子一樣，指著電視屏幕說：“快看！”

電視新聞節目正在播送一條重要消息：國際奧委會宣布：北京申奧成功！我們爺倆立即歡呼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父親眼里含著熱淚，聲音顫抖著唱起了國歌，我趕緊與他一起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七十五歲的父親，用手隨歌聲的節拍拍打著膝蓋，他唱著、笑著，布滿皺紋的蒼老的臉上燦爛得花一樣。歌聲一停，他就端起杯子，啜了口茶，說：“今天的鐵觀音真香啊。這回好了，看誰還敢說中國是東亞病夫！中國可以敞開胸懷擁抱世界了。”他邊說邊握緊雙拳，舉到胸前。那神情真像站在跑道上等待著發令槍聲的長跑運動員。

那個潮濕的暮夏之夜，我聽到父親不斷地翻身，久久不能入睡。大概是凌晨四點吧，我才聽到他的鼾聲，均勻地鳴響著。

他的夢一定甜美。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就去了市場，當我買菜回來，驚訝地看到七十五歲的父親剃掉了胡須，嘴巴上青白的胡茬，讓他年輕了許多。他笑瞇瞇地看著我，那微笑里蘊涵升騰著怎樣的夢想呢？“琳兒，吃過飯，我們上街。”語氣像是下命令。

那天，我想寫篇散文，所以不太情愿去，就問：“爸，你從來不上街，今天怎么了？上街有事嗎？”

他神秘地說：“你去了就知道了。老閨女，犧牲半天寫作時間，好嗎？”那神情竟然孩子樣的迫切。

我不能不答應他了，說：“好吧。”

父親和所有的男人一樣，是不愛逛街的。他這輩子基本上沒有逛過街，家里購物的事，基本上是由母親和我來做。他退休后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家里看書、拉琴，或出門與朋友下棋、聊天。現在有機會陪他出去走走，也好。

誰知，父親就像知道要出去玩的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簡單地吃過早飯，他就找出一件雪白的襯衣穿上，鄭重其事地打上藍地黑花領帶，然后，穿上只有出門才穿的深藍色毛料西褲，蹬上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我又驚訝了，這么多年來，年事已高的父親基本上是穿黑幫、白底的軟底布鞋，早已不再穿皮鞋。我沖他做了一個鬼臉，說：“干嗎，收拾得這么瀟灑？”他卻不理睬我，一個勁地催我說：“快走吧。琳兒。”那急急的樣子讓我直搖頭。

我看見裝扮一新、紅光滿面的父親，精神矍鑠，竟年輕了幾歲，心里一陣激動。我的情緒也受到感染，高興地挽著他的胳膊，走出家門。

暮夏的炎熱迎面撲來，強烈的陽光直直地照射下來，父親瞇起雙眼，步子很有力量地朝前走去。我跟在他的身邊，一路加快著步伐，竟然感受到他的腳步像年輕人一樣有力、矯健，那咚咚的腳步的韻律，和著那含笑的太陽的光芒和柔情小草的搖曳，一起飛旋著追尋暢想。噢！世界煥發出亮麗的色彩，大自然是那樣的美好。

終于，我陪父親來到老城區的商業區，剛要問父親想要買什么，卻見他徑直走進工藝品商店，走到了中國結的柜臺，哇！我看見那散發著傳統文化芳香的中國結，琳瑯滿目地呈現在眼前，紐扣結、酢漿草結，祥云結，蝴蝶結，十全結，雙魚結，雙喜結，吉祥結，盤長結，萬字結，如意結，令人目不暇接。那是美的形式和精巧結構的展示，更是自然靈性和人文精神的表露。它們的紛呈異彩、古色古香，精巧別致，讓人神往，我隱約品到了遠古的神秘與東方的靈秀。父親在長長的貨架前，一遍又一遍地認真地看著這些精美華麗的手工編織的工藝品，最后，他選了一個大大紅紅的團錦結，買了下來。

我不知道，他頂著火熱的日頭，大老遠地跑到街上來，為什么只買一個中國結？就問他：“爸，你還想買點什么？”他搖搖頭，說：“不買了，現在生活好了，什么也不缺，我只想買個中國結。”我說：“你告訴我，我來買不就行了，何必自己跑這么遠的路呢？”他深情地說：“嗨！你不懂，我親自買，意義不同啊。”

到了家里，他神色凝重地站到椅子上，把中國結懸掛在臥室的窗欞上，像在做著一個隆重的紀念儀式。我擔心他那么大的歲數，萬一摔下來怎么辦，急忙叫他下來：“爸，你快下來，我上去掛。”他朝我擺擺手，顫巍巍地將手中的中國結掛到窗欞上，細心地擺正這具有特殊意義的結飾，捋直兩條垂絲般的流蘇。掛好后，我上前扶他下來，發現他的身子在顫抖，心疼地說：“爸，你這是何必呢？”

他卻不管我的情緒，深情而熱烈地說：“閨女，知道我為什么要買一個團錦中國結嗎？你看，它的耳翼成花瓣狀，造型美觀，自然流出花團錦簇的喜氣，是一個喜氣洋洋、吉慶祥瑞的結飾，它符合奧運的喜慶場合。它象征著中國像花一樣，花團錦簇。繁榮昌盛。所以，我一定要親自把它掛上。”他停頓了一下，又說：“琳兒，你知道嗎？我做夢都想要祖國強大啊。中國振興，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堅定不移的夢想和信念，我年輕時做過商業企業的經理和工廠的廠長，為什么虧損的企業一到我的手上就盈利呢？我是在為中華民族的繁榮昌盛而努力啊！現在，我老了，不能直接為祖國的現代化建設去拼搏了，但心里的夢想仍在啊。昨晚，聽央視新聞說，奧運要在北京舉辦，我興奮得一夜未眠。我已經七十五歲了，2008年奧運距今還有七年的光景，我是不一定活到那個時候了。如果，那時，我不在了，老閨女，你一定要在北京奧運開幕的時候，替我把這個中國結掛在這里，我在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為中國加油，為北京加油的。”

聽了父親的肺腑之言，我被他的愛國熱情感動，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那是中國人的百年之夢想啊。

七年里，父親鏗鏘有力的話語，如雷如濤般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就像一段京劇念白，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地飛旋在我的心里。

現在，我是遵循父親的囑咐，代表他在觀看奧運會的開幕式嗎？

親愛的天國里的父親，綠色奧運，人文奧運，科技奧運終于在北京開幕了，你在天堂里的靈魂一定是非常欣慰吧？

當清脆而純凈的童聲獨唱《歌唱祖國》的歌聲，在鳥巢的上空漾開；當一位演員穿著一襲寬大長袍席地而坐，輕撫古琴，大屏幕上出現造紙流程，一幅巨大的長卷在場中緩緩地展開；當黑衣舞者在長卷上盡情地舒展肢體語言，如墨筆一樣在長卷上畫下流動的中國的歷史進程和文化符號時，我仿佛看見，璀璨的中華文明從遙遠的時空深處走來。簡聲悅耳，和者云集：“禮之用，和為貴。”穿越千年，《論語》的哲思，響徹神州大地，一個巨大的字盤次第展開，一粒粒活字猶如琴鍵般地活動其上，字盤上，一個碩大的“和”字脫穎而出，瞬間幻化成萬里長城，在卷軸的襯托下，光彩熠熠，接著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茶”字。千年之間，那些和平友誼的使者，把中華文明遠播世界，古老的絲綢之路再現鳥巢。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場面啊。

啊！父親！你看到了嗎？2008年北京奧運的開幕式，將中華民族五千年燦爛文化向世界展出，氣勢磅礴，宏偉壯觀。

父親，你和我一樣，感受到北京奧運之城的感人氣息了嗎？那蘊藉著人文奧運的精美華章，是如此的超妙和奇特。她一頭連接著北京人民的熱情友善，一頭連接著全世界人民對奧林匹克精神的追求和向往。

我又看到那懸掛在窗欞上的紅紅的五瓣花形的中國結，在初秋的晚風中輕輕飄蕩。

父親，你也和我一樣，心情澎湃地在觀看這場世界人民偉大的節日盛典嗎？

我還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春日的下午，我出去辦事，惦記一個人在家的你，匆匆往回趕。剛走進樓梯口，就聽見悠揚的二胡名曲《春江花月夜》裊裊飄飛，平靜輕柔，舒緩婉轉，如行云流水，繞梁飛旋。我的腦海里立即出現了張若虛的詞：“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我心里納悶，我家居住的樓口，除了父親，無人會操琴啊？而父親已經七十七歲了，早已不再拉琴了，難道又搬來了新的住戶？疑慮中，趕緊打開家門，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我。

父親正襟坐在客廳內，神態莊嚴，懷里一把棕褐色的二胡，弓弦飛舞，曲調悠揚。他富士山一樣的白發隨琴聲飄動，眼前的桌上，擺著那個紅紅的中國結。父親在用民族文化特有的韻律，傾訴著他的奧運情結，琴聲是他傾注情感的信箋。

“爸。”我低聲叫道，淚水慢慢地溢出眼眶。

父親停住握弓的手，眼睛灼灼有神地望向遠方，幽幽地說：“奧運會開幕式一定非常壯觀，可惜，我不一定能看到了。”說著，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那紅紅的呈五瓣花形的中國結，再看那中國結，已經被一層薄薄的白色塑料膜罩住，徹底地將灰塵擋在了外面。

就像父親的預感一樣，三年后的初夏，他被醫生查出患了癌癥，術后五個月去世，永遠地離開了我。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看到那個中國結被他用五層紅紙包裹著，放在箱子底下，旁邊有一封信，那是父親寫給我的：

琳兒，我知道，我沒有機會看到2008年的奧運會了，我只有祝福祖國振興強大！祝福北京奧運成功！我為祖國的繁榮昌盛而自豪，為北京而榮耀。女兒，到那一天，你一定要把我的中國結掛起來，她代表著我對奧運的夢想和期盼，那是中華民族百年圓夢的盛大節日，沒有她，怎么能行？不管我那時會在哪里，天堂還是人間，我都會與你一起，與全國人民一起，與全世界人民一起，共同分享奧林匹克的魅力和歡樂……

父親：廷朝

2005年4月8日

父親的信，讓我熱淚盈眶，珠淚橫流。

紅紅的中國結啊，你是父親飛騰的熱愛祖國的熱情的火焰，你是父親盛開在心中的中國情結之花，你正在我的眼前熊熊地燃燒、熱烈地開放，你是中國繁榮昌盛的象征！

奧運會的開幕式還在進行，場地中央，兩千零八名表演者將太極拳演繹得如行云流水。白衣勝雪，矯健如龍，輕柔圓融仿佛御風而行，剛勁有力，猶如排山倒海。緊接著，劉歡和莎拉·布萊曼的主題歌響徹全場：“你和我，心連心，同住地球村。為夢想，千里行，相會在北京。來吧，朋友，伸出你的手，我和你，心連心，永遠一家人。”爽朗、溫暖的歌聲震撼著我的心靈，我再次掉下眼淚。

父親，隨著中華民族鳳凰涅槃般的追尋，十三億中國人民終于夢想成真。

啊，父親，你看見了嗎？體操王子李寧手擎火炬，高高飛起，在鳥巢繞場一周，點燃了北京奧運會的主火炬。

奔放的音樂，熱情的火焰。

今夜的北京，歡歌勁舞，火樹銀花。

父親，你看見了嗎？那紅紅的中國結，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地舞蹈著；在煙花和火焰的映照下，紅得似火，怒放得艷麗，那火焰已經紅動了中國，那五瓣花朵已鋪滿中國大地。

父親，那是你夢想成真的喜悅和訴說嗎？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