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靈魂深處的母親

刺 繡

繡花也叫刺繡，是母親十八歲嫁給父親后開設(shè)的一門功課。

父親在鎮(zhèn)上醫(yī)院上班，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鎮(zhèn)上醫(yī)院的接診量很大。父親做中醫(yī)，許多上了年紀的人對中醫(yī)很篤信，父親每天都很忙，少有休息日。年輕的母親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忙完地里的莊稼活，有大量時間在家賦閑。夏日暖暖的陽光和冬日亮亮的燭光之下，聚精會神的母親柔弱而纖細的手指捏起了一根細細長長閃亮的繡花針，挑選紅、綠、藍、黃等各種繡花線，穿針引線，在白布上鋪設(shè)花朵、水流、蝴蝶、鴛鴦，或蜻蜓、小草、太陽等一切美麗的東西。

雪白的布選擇好之后，母親是要用“布撐”固定住這塊布的。“布撐”即是兩個塑料質(zhì)地的圓環(huán)，大環(huán)剛好套住小環(huán)，把布放在大環(huán)上鋪開鋪平，用力把小環(huán)套進去。白色的布更平整且受力時不會出現(xiàn)皺褶。

母親會利用每年春節(jié)前到鎮(zhèn)上趕集的機會，到全鎮(zhèn)最大的供銷社選購繡花線。五顏六色的繡花線在柜臺的一角，年輕的母親對繡花線的質(zhì)量、顏色等精挑細選，不僅要顏色好，還要不掉色，結(jié)實耐用。

花朵是粉紅還是金黃？天空的小鳥是展翅還是棲落在枝上？蝴蝶是在花朵中間還是兩翅翩翩？母親的手指在那一籮筐絲線上游移。最后，母親的手指會選中其中一色她認為最滿意的。那一根被選中的線，立刻肩負了神圣的使命。這使命是母親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母親內(nèi)心靈魂的展現(xiàn)，還是下一個季節(jié)對時間的裝裱。被選中的五彩絲線經(jīng)母親五指的運動，把一朵今天就可能凋零的花移植到白布上絢麗地開放著，把一泉冬季就要凍結(jié)的水移植到白布上嘩啦地流著，把一只后來就會隕落的鳥移植到白布上啾啾地鳴唱著。那五根手指，尤其是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游走，不時，母親把那根針在頭發(fā)上滑過。正是母親手指的堅持，使這朵花在沒有水、沒有土的白布上盛開，使這只鳥在沒有光、沒有云的天空上飛翔，使這對鴛鴦在沒有食物、沒有時間觀念的河水中永遠嬉戲。白布上的這些生物，在一個全新的世界上，在母親創(chuàng)造的生存空間里，在母親的心里永遠地繼續(xù)下去，并盡可能的永遠鮮艷、鮮活、鮮麗下去。

母親五十多歲時家里不再種地，她有更多的時間繡花、繡山水、繡小鳥，母親不愿意東家串西家嘮，她把閑暇時間花在裝飾生活上來。她給我們繡枕頭、繡鞋墊，給她沒有出生的孫子繡兜肚。

母親不在了，可我的某本書里還留存著母親繡花的底樣兒。細細幾筆，一泓泉下的幾根水草，魚兒盡情地游著，一對鴛鴦?wù)龖蛩柟庹丈淙f物。那些都是有生命的。我每天睡覺時，頭下枕著的，正是經(jīng)過母親刺繡的枕頭，那上面有母親的手溫，有母親注視的目光，有母親的汗水。有洗滌不去的紅色，有盛開、有流淌、有生存。有生命。

現(xiàn)在想起來，母親在燈下的面容是美麗的，游走的手指是曼妙的，青春的黑眼睛后來戴上花鏡。我每天躺在枕頭上，大腦里就會沖動。母親不僅給我生命，撫養(yǎng)我們，教我做人的道理，還用那一針一線的刺繡留給我念想。當初的翠綠或紅艷依舊還在，它們永遠的夏天才剛開始，而我此時正在淚雙流！

泥火盆

泥火盆，是不是該走進博物館了。

泥火盆，是冬天的伴侶。泥火盆，是鄉(xiāng)間手藝人的作品。母親在秋天取來粘性十足的黃土，再摻雜進碎麻，用水和好，浸泡兩天，增加粘性，防止干裂。把一個不大不小的漆盆扣上，盆的外圍墊上一層牛皮紙，再把弄好的黃泥一層一層往上貼，當泥胎達到一指多厚，母親再把盆沿兒細致地加工一番，再上手拍、捏，捏上兩個耳朵便是摳手，最后用瓶子在上面搟，將整個火盆搟得油光锃亮。幾天過后，定型的黃泥火盆便脫離模具，成為一個獨立的整體。這是母親的杰作。

這杰作給母親帶來欣慰，給家人寒冷的冬天帶來太多的溫暖和樂趣。

黃泥火盆，同走過的貧困日子相守。清晨或者傍晚，母親把灶膛內(nèi)紅亮的柴火扒進火盆里壓實，放在炕上。整個屋里便洋溢著暖人的氣息。火炭一層層化成灰，就用火鏟兒翻一翻，火炭又紅了。冬日里，戶外嘎嘎冷，凡有外來人來家里串門兒，母親總是把火盆端過去，讓客人烤手，然后請客人坐在火盆邊說話嘮嗑。圍著火盆我和家人伸出手，冬日的寒冷被溫暖的氣息驅(qū)得遠遠，人在寂寞中有了著落和依靠。

火盆里可以燒苞米、燒土豆、炒黃豆、烤干魚，還可以熱冬天涼得過快的飯菜。火盆邊，我看見母親把手掌大小的烙鐵插在火盆里，一會拿出來，為我們熨補丁做鞋幫兒。那時我總愛在冰雪里跑，常常要弄濕鞋子，母親就在我睡覺時把鞋子放在火盆上烤。我是穿著母親做的厚厚的棉鞋長大的，穿上母親為我烤干的棉鞋，無論外面怎么冷，我的雙腳都有踩在火盆上的感覺。

爺爺奶奶上了年紀，每天都圍坐在炕上守著火盆。裝煙點煙磕煙灰。奶奶裝袋關(guān)東煙，把煙袋放在火盆里的火炭上點燃，慢慢吸一口，裊裊的煙霧擴散著。

如今，火盆已經(jīng)不見了。泥火盆早已不再是市場攤床上的商品，也不再是與火炕配套的取暖工具，甚至在舊貨鋪里也見不到它。現(xiàn)在的孩子不知道火盆，他們知道暖氣、中央空調(diào)、電暖風等。火爐子、土暖氣，成為鄉(xiāng)村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的取暖工具。但黃泥火盆并沒有沉進記憶的博物館。我懷念火盆。

泥火盆紅紅亮亮的炭火，如同勤勞的母親的愛一樣，使我感到親切、溫暖。因為有愛，這世界才永遠這么美好。因為愛，使人永遠有力量。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