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齊建國想不到離婚竟是這么簡單的一件事:街道辦事處那個負責結婚也負責離婚的女人甚至沒有正眼看他們一眼,只把滾圓的下巴一揚,十分流利地問:真的沒感情了?嗯……沒等齊建國的話說出口,那個滾圓的下巴再一揚就接上了:協議離婚,簡單,財產自己分。說著,她已十分麻利地打開抽屜,拿出個紅色印章,瞇著眼睛瞄瞄章上的字,然后在印泥上“啪啪”拍兩下,“嘭嘭”兩聲,兩個證書上便各自多了一個紅圈兒,這一連串動作之嫻熟,程序之簡捷,讓齊建國咋舌。
齊建國拿起推到自己面前的那個證書,看了看問:完事了?
完事了,這年頭兒成得快,離得也快,好就一塊兒過,不好趕緊分,只是下回你們想好了再辦,我這兒就一人,太忙,結婚開兩份兒,離也得兩份兒,太麻煩。那女人說得極輕松,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完全是曾經滄海的模樣……
自始至終站在旁邊的妻子李玉茹(應該叫前妻)一句話也沒說。走出辦事處,齊建國本想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很浪漫地對她說聲再見,畢竟夫妻一場,總該有點人情味兒!可他剛張開嘴,卻看見馬路對面有個男人正站在樹陰下翹首以待……心底陡然升起的怒火連同“再見”兩字被他使勁兒吐在地上!
齊建國今天是專程為離婚從班上趕回來的,看著李玉茹邁著那么輕盈的步子朝那男人去了,齊建國茫然地看看頭頂的陽光,朝車務段方向走去。
車務段大部分都有個后門直通火車站,齊建國順著后門走進車站。站臺上沒人,打掃得很干凈,空曠中透著幾分寂寞;站房的正面掛著一個紅色條幅,上面寫著“熱烈歡迎上級領導來車務段檢查指導工作”,后面還有個“!”號,紅底白字,在陽光下很是晃眼。他看看表,離火車進站還有二十多分鐘,便百無聊賴地在一棵樹下坐了,閉上眼想想剛剛過去的事,那股煩躁便忽地又一次朝心頭涌上來……
齊建國,你小子咋在這兒坐著?
齊建國被嚇了一跳,睜眼一看,主管后勤的副段長郝德義那張胖臉已湊到眼前。
咋的?熬不住了?大白天還回來看媳婦?
我是回來辦正經事的。
啥正經事?對你來說這就是正經事。結婚有三年了吧?咋一直沒見你媳婦肚子有動靜?
這……齊建國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離婚,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對,這樣做就對了,別偷懶,得勤往回跑才行,人勤地不懶,廣種薄收,聽見沒有?
郝段長,我要是在艱苦的地方扎根一輩子,再不找您調工作,您是不是該獎勵我?
你真的不往回調了?
我想通了,咱車務段這么大,好幾千號人,哪兒不得有人干?我也不能總為自己想呀!您放心,近期內我決不為這事找您。
你小子啥時學乖了?
人往高處走嘛!我也不能總給段上添麻煩呀!
咋樣?鳳凰那兒干得還行?
挺好,工作不累,空氣又好,真要在那干一輩子,說不定能多活幾年。
哎,建國,你可別有情緒,咱段上那么多人,哪個有困難不得照顧?甭管咋說,你的媳婦畢竟已經到手,離家遠點兒不也用不著天天憋著了?
那倒是,我這不是還沒來得及感謝您嗎?不過婚姻這事也難說,離家遠免不了會出啥問題。
這我不跟你爭,不過離家近了也不一定不出問題,這可不在遠近。我是過來人,這天天都在一塊兒呀,矛盾更多,更容易出岔子,這叫啥來著?對,距離產生美嘛!你這樣多好,小別勝新婚,這可是人生一大樂事。好了,我那兒還有事,得趕緊走。不過有一條你可得記住,甭管有啥事,安全不能出一點問題,眼下火車一個勁提速,出點問題可就人命關天。
這我知道。
郝德義滿意地笑笑,邁著兩條大象似的粗腿走了,身上的肉像涼粉一樣顫動著。
二
齊建國的婚姻大事就是郝德義幫忙解決的。
車務段是鐵路上人數最多,點線最長,負責的工作最分散的一個單位。一個車務段好幾千人,上百個小站、工區或道口,而且全都遠離城鎮,不是在鄉下就是在山區。年輕人搞對象一直就是個大難題。過去,鐵路職工挺受姑娘喜歡,盡管掙得不算多,但畢竟是鐵飯碗,可眼下卻不行了,姑娘們早把愛的重心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一聽說是個鐵路工人,十有八九把眉毛擰成個疙瘩,再一聽說是在遠離城市的沿線上班,嘴角便挪到了耳朵根兒:啥?你以為我是嫁不出去?這樣的“待遇”齊建國沒少領教。就因為這,那些在沿線工作的年輕人心早毛了,整天鬧著調動不說,還上綱上線:這是侵犯人的“性福”權!幾任車務段領導對這個老大難問題都是諱莫如深,想解決又無能為力。后來,段領導們想出個輪流換崗的高招兒:就是把那些沒對象的年輕人輪流調到段所在地的城市工作,等對象一到手,生米做成熟飯,再把他們換回沿線替別人……
齊建國就是這個政策的直接受益者。
齊建國原來在沿線一個挺遠的山區小站看道口,曾有人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姑娘,可除了一個答應見面外,其他的連話都懶得說。答應見面的那個面倒是見了,前后說了不到一分半鐘話,齊建國連對方在哪工作都沒弄清,人家就扭著屁股拜拜了……后來,段上把他調到城區看道口,郝德義就介紹他認識了李玉茹。
李玉茹人長得挺秀氣,還是高中畢業生,高考落榜后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齊建國對李玉茹挺滿意,對方也沒啥意見,兩個人很快就成了家。關于李玉茹的情況齊建國了解并不多,因為他更多的目光是關注著自己,想想自己都快三十的人了,還能挑人家什么?人家肯嫁給自己已經是不容易了。結婚那天齊建國很激動,再加上喝點酒,早把什么都忘了,一入洞房就不管不顧……齊建國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再說那個時候他也顧不上別的,等事過之后才聽別人說起女人那點事,這才知道李玉茹原來并不是姑娘身。當然,這事他對誰也沒有提起過,連李玉茹他也沒再問,只當自己一點不懂。他覺得是不是姑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感情好,能好好過日子就行了,何必找后賬讓人家難堪?再說眼下已是二十一世紀,更沒必要在這種事上較勁。
婚后一年,段上見齊建國大事已成,生米做成了熟飯,再說沿線還有那么多小青年像旱地里的禾苗,張著嘴等著陽光雨露的滋潤,郝德義便根據段上的安排找到齊建國,說了段上的打算。齊建國是個明理人,沒提任何反對意見,他把胸脯一拍說,郝段長,您盡管放心,回沿線我沒意見,不過您容我幾天,怎么著也得做做思想工作吧!當然,做得通做不通,肯定走,這個我打保票。
得幾天?
最多三天,絕不給您添麻煩。
聽了這話,郝德義使勁在他肩上拍一巴掌,說,痛快!像個爺們兒,要都是你這樣,我這工作就好干多了。
齊建國當天就把自己要重新調回沿線的話對李玉茹說了,而且已做好費些口舌的準備。不料李玉茹不但沒反對,而且還微微笑了笑。
你笑什么?我這可不是開玩笑。
我沒覺得你在開玩笑呀!什么時候走?
日子還沒定,段上讓我跟你商量。
這有什么可商量的?該走就走,一個大老爺們兒總守著家也不是長事,再說也讓別人說閑話呀!
說出大天齊建國也沒想到李玉茹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一時語塞。
那……你是沒有意見了?
我沒意見,你什么時候走都好,又不是去搞什么邪門歪道。
不過,往后我可能挺長時間才能回來一趟。
多長時間?
那邊倒班,再說車也不方便,估計一個月頂多回來一兩趟。
明天你就跟段上說吧,我這兒沒事。
齊建國工作的那個小站叫鳳凰,是離家一百公里以外的一個四等站。鳳凰站出站往北約一里路的地方有條與鐵路十字交叉的土路,東西向,路西通往鄉政府,路東約一里地通到鳳凰村。這條鄉村土路平時車輛很少,就是一些村民下地或到鄉里趕集什么的。過去這個道口無人看守,但后來火車在這兒出了一檔子事,一下子在道口軋死了好幾只羊,村民跟鐵路打官司,最后高低鐵路局賠了錢才算完事。段里怕再出別的意外,況且火車越來越密,速度也越來越快,這才在鳳凰站外設下一個有人看守的道口,這便是齊建國的工作崗位。因為鳳凰站離城里太遠,且快車又都不停,所以齊建國回趟家極不方便,因此他基本上保持兩個星期回去一趟,平時就在看道房里安營扎寨。
看道口是兩班倒,跟齊建國對班的叫李長祿。
李長祿比齊建國大幾歲,家住鳳凰南邊三十里外的齊莊。李長祿也是因為對象不好找,后來才在農村找個姑娘成了家。李長祿和齊建國兩個人關系不錯,又都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所以兩人的班也好換,平常一人一天一宿,齊建國當班李長祿回家去侍弄莊稼,李長祿當班齊建國卻沒地方去,就在看道房里聽聽廣播、看看書消磨時光,要不就跟李長祿聊閑天。齊建國每次回家,有時在家待兩天,有時待一天,反正他不回來李長祿不下班。好在看道口的工作不忙,就是過火車前盯著車輛和行人,火車一來,提前把木頭桿子一撂,吆喝著行人和牲畜保證安全就萬事大吉。
三
齊建國回到鳳凰站北面的看道房時太陽早已下山,正常的話他應該第二天早起接班,李長祿一見他進門不禁睜大了眼睛。
喲!兄弟,你咋這會兒就回來了,我可明天早起才下班呢,是不是吃不消了?說這話時李長祿的臉上浮著一層壞笑。
哪呀!她出差了,我一個人在家呆著沒意思,還不如在班上呆著好,再說我也沒啥事。聽我的,你趕緊收拾回家,趁天亮,回家還能吃口熱乎飯。
兄弟,你可真知道體貼人,我要是個女人呀,說啥也得嫁給你。李長祿說這話時并沒注意齊建國眼睛里閃過的那一絲苦澀與無奈。
行了行了,還貧個啥?收拾收拾快走,一會兒天黑就不好走了。
那俺可真走了?
瞧你這婆婆媽媽的,倆人都守這兒有啥用?
行!等俺上班來讓嫂子給你包餃子,說,想吃啥餡兒的?
別包了,我昨天剛在家吃的餃子,有老玉米帶幾個就行。
好嘞!李長祿進屋收拾東西去了。
李長祿既是個閑不住的人,又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平時在班上有車通過他去放桿看道口,沒車通過就瞎鼓搗,不是用鐵絲編個筐就是找塊破鐵皮鑿個炒勺,都沒事干了就在那兒鼓搗那輛自行車。別看車是輛老掉牙的“飛鴿”,可全身上下卻被李長祿擦得一塵不染,尤其是前后車圈,在陽光下一轉都晃眼。李長祿對待車子就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車燈、把套、坐墊、擋泥板、反光鏡……全得不能再全。最讓李長祿驕傲的就是他在車子后貨架上安裝了一個手搖升降帆,那帆一米多高,一到刮風天就派上了用場,只要順風,他把帆往上一升,一路上借風使力,幾乎用不著腳蹬,遠遠看去就像一艘動力帆船一樣。速度快不說,還給騎車人背后豎起一道遮風擋寒的屏障……齊建國曾經騎那車買過兩次菜,一路上贊不絕口,對李長祿佩服得五體投地。
李長祿的“小帆船”很快消失在道口西邊的青紗帳后面。紅紅的火燒云把遠山、近樹和四周的田野全都涂上了一層橙紅。無風,四周靜得出奇,只有東邊鳳凰村里那間或升起的縷縷炊煙才讓齊建國感到有幾分安詳。村里偶爾也會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犬吠,遙遠而空洞……
秋天的空氣里彌漫著陣陣秋天的味道,那味道又香又甜,潮水般一浪接著一浪,特別好聞。齊建國看看表,離最早一趟列車通過還有二十分鐘,他喝口茶,又拿出半導體放在窗臺上。半導體是鐵路局建局五十周年發的紀念品,質量挺好,他一直帶在身邊。
正聽著音樂,齊建國無意中看到路西土路上有一個人推著輛雙輪車朝道口走來。因為推車人彎腰低頭,看不出那是個什么樣的人,但車子很慢,感覺那人推得很吃力,也許是上坡,或者是車太重,有點力不從心。齊建國見狀沒有多想,站起身直朝那輛雙輪車迎上去……
車子驟然間輕松了。
齊建國看清車上原來裝了滿滿一車老玉米……
雙輪車很快躍過道口,在下坡的地方停下來。齊建國從車前繞到車后,剛要開口,卻見面前分明是個女人,一張掛滿汗水的臉正朝他微笑呢!
鐵路大哥,謝謝您了!
齊建國沒想到推車的是個年輕女人,更沒想到是這么一個嬌小玲瓏又不失漂亮的女人,柳葉眉,杏核眼,一張臉白里透紅……不知為什么,齊建國的臉有些發熱,連話也說得不那么流暢了。沒事沒事,我……他的臉紅了。
女人用衣袖擦擦額頭的汗,感激地看著他說,要不是您幫助,俺八成上不來這坡兒呢!
齊建國不好意思多看面前這個女人,眼神只停留一瞬,早已移到了別處,嘴上忙不迭地說不用不用,身子一轉便朝看道房去了。雖然自己是背對著那個女人的,可他依然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想回頭再看一眼那女人,又怕人家還盯著自己,便不敢回頭,同時努力讓自己的腳步走得更加從容些……
女人已經拉車走了,火燒云追逐著她那略顯瘦弱的背影。因為是下坡,女人走得很快,步履也輕松,完全不像上坡時那樣了。車子轉個彎,消失在了那一片還沒有收割的莊稼地后面。齊建國的目光一直送著那女人,人影雖然消失了,但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卻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半導體里后來又唱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齊建國一點兒也沒聽見。
一列拉著圓木的火車呼嘯著從道口通過,速度很快,把齊建國身上的衣服吹得呼呼直響。他站直在道口旁,手揮綠旗目送列車遠去……
四
這樣的相遇盡管能讓齊建國或多或少生出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但畢竟沒有過多的交往,生活很快便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就在齊建國幫助不知名姓的女人推車后的第三天,李長祿來了,他說家里的農活已經告一段落,逼著齊建國回家休息。齊建國不好解釋,便沉默著。
咋了?不想回家?
她,她出差了。
那天你不就說她出差了?還沒回來?
我想著……她不在家,回去也沒事,還不如跟你在這兒做個伴兒。
建國,不是我說你,平時你回去的就少,這樣下去,哪輩子才能有娃?我是過來人,實話跟你說,好壞種子得勤撒才管用,就你這一個月回不去兩趟,哪那么巧就種上?這跟種地一樣,人勤地不懶。
這我知道,可是……
李長祿一聽可是兩字,兩眼頓時瞪得溜圓,目光像鉤子似的盯住齊建國問,是不是跟弟妹鬧別扭了?說實話,俺可看著不正常。
齊建國長長地嘆了口氣。
到底咋回事?你跟俺說,俺給你出主意。
齊建國又沉默了一會兒,想想這事總瞞著也不是長久之計,便跟李長祿交了底……
李長祿聽后噤若寒蟬,無話可說。齊建國看一眼像個泥胎似的立在那兒的李長祿,苦笑著說,行了,這事你也幫不了忙,咱就是這命,哪像你,雖說找個農村的,可嫂子知道疼你,當初呀,我還真不如找個農村的呢!
李長祿臉上現出幾分苦笑,他明白,一個男人遇到這種事說啥也沒用,別的苦都能忍,這樣的氣是說啥也咽不下去的。
你回去吧,你家里活兒多,我再替你盯幾個班兒。齊建國說。
李長祿看看齊建國沒吭聲,既沒點頭也沒搖頭,更沒回家的意思。其實他今天的確是努著勁兒來的,家里那幾畝莊稼就他一人收,活兒哪有個完?可他惦記著班上的事。好幾天都是齊建國一個人盯,他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聽了齊建國的情況,他覺得自己更不能走了。雖說看道口兒這活兒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可齊建國心里正是亂的時候,萬一因為這出點差錯還了得?他后悔自己前幾天回家心切,竟一點沒看出齊建國的心事,真要是他忘了撂道口桿兒,不是要出大事?想到這兒李長祿感到一陣后怕,他暗想:就是你齊建國說出大天,也不能讓你再替一個班兒。
你回吧,盡管放心,我一個人啥事也不會出,我告訴你,眼下我這心里呀,比什么時候都踏實,真的。齊建國好像看出了李長祿的心思。
行了,啥也甭說,這幾天俺哪兒也不去,你要樂意咱就倆人看,不樂意就趕緊回家,反正俺不能讓你一個人再盯這個班兒,說出大天也不行!
齊建國見無法說服李長祿,也沒再堅持,目光挺深沉地看一眼李長祿,獨自到房門外去了……
五
這天,李長祿接完班對齊建國說,一天一宿了,你也別總是這樣傻待著,上北邊爬爬山,活動活動筋骨,老這樣待著可是要坨的。齊建國使勁伸個懶腰,看看東邊升起的火紅的日頭說,行,一會兒我出去轉個彎兒。不知為什么,就在說這話的時候,上回在道口遇到的那個女人的模樣竟悄悄在他腦海里一閃……
齊建國并沒按李長祿說的那樣去爬北山,卻鬼使神差般朝鳳凰村走去,到底為什么,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鳳凰村不很大,百十戶人家,一條東西向的土路像條黃帶子把村子一分為二,村東有條小河,河水不多,但清澈見底,靜靜地流向正南方。河上沒橋,只有幾塊大石頭分布在水里,過人不過車。河床里滿是鵝卵石,因為水小,很多卵石都露在外面。齊建國順著河床朝北走了約一里地光景,一陣無聊驀地襲上心頭,他回頭看看已快到頭頂的太陽,轉身又往回走……
路邊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已經收完,只是秸稈立在那兒,像一群頭發稀疏、牙齒脫落的老婦人似的,在秋風里不厭其煩地述說著昔日的輝煌……
當齊建國就要回到看道房時,無意中竟看到了幾天前同樣的一幕:在通向道口的土坡上,一輛雙輪車正朝坡上努力著。今天的車是拉著走的,因為車上垛著高高的玉米秸,看不清拉車人是誰,但齊建國卻分明覺得那拉車人一定就是那個梳著短發,有著一雙水汪汪的杏核眼的女人。頓時,他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動起來,緊走幾步追到那車的后邊,使勁幫助把車推上坡去。
當車子越過道口以后,像上回一樣停了下來,齊建國直起身,繞到車子側面,仿佛是上天安排好了似的,他竟真的看到了那張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臉。還是那個嬌小的身子,齊耳短發,柳葉眉,杏核眼,臉上掛著汗水,雨打梨花一般……
不知是吃驚還是過于激動,齊建國竟一時語塞,臉上全是尷尬。
女人和他一樣,眼睛里除了吃驚還有喜悅,但遠比齊建國大方,略帶喘息的話語很快響在齊建國的耳邊。
喲!還真是鐵路大哥呀!剛才俺覺得車子一輕,心里想,莫不又是那個鐵路大哥幫俺?沒想到還真的是您!
我……我只是路過,沒看見是你,我……
莫非看見是俺就不管了?女人的話里透著機智和熟稔。
不是,我是說……后面看不見人的,車咋裝這么滿?也沒個人幫你?
您不是剛幫完嗎?
我……齊建國的臉紅得像剛喝過酒一樣,看著面前這個多少有些饒舌的女人,心里竟奇怪地涌起一股暖暖的感覺。
說半天還沒謝過大哥呢!
不用謝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應該做的?這年頭還有不用謝的?莫非俺碰見雷鋒了?
這話讓齊建國更覺不好意思了,他忙說:我姓齊,叫齊建國,是這兒的道口工。
長期的還是合同的?
長期的,我是正式的鐵路工人。
俺說咋老能看見您呢。
你早就見過我?
早就見過,俺村兒的地都在鐵路那頭,所以經常從你們這兒過!女人用手指指西邊的方向說。
那我咋沒見過你?
俺平時不走這邊兒,北頭兒還有一條小道,下地近,只有推車啥的才走這邊,這邊路好走!
噢。齊建國終于明白很少見到這個女人的原因。
你是鳳凰村的?
是呀!俺就是鳳凰村的,俺姓葉,樹葉的葉,叫葉秋芳。說完,葉秋芳朝齊建國笑笑,接著說,得,俺該走了,還得回去做飯,改天再跟您聊!
一個女人拉這么重的車走一里多路,自己不幫顯然不太合適,況且又不當班。想到這兒,齊建國說,我幫你把車拉回家吧。
那當然好了!不過……葉秋芳欲言又止,原本掛在臉上的笑頓時讓云彩遮住了。
怎么?你不愿意?
俺、俺是怕耽擱您的工作。
我不當班,現在休息。
可一見面就讓您幫著干活兒,俺覺得過意不去。
咳!這有啥?人活一輩子誰還不幫誰!跟你說實話,我這兒正呆著無聊,你讓我幫忙,我還得好好謝謝你呢!
大哥真會說話。
齊建國跑到前邊拉起車,說,你到后邊推,我拉得快。
雙輪車歡快地朝鳳凰村駛去……
六
齊建國說什么也無法把眼前的葉秋芳同那樣的身世連在一塊兒,他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苦命的女人……
葉秋芳本是離鳳凰村四十里外的分水嶺村人,五年前嫁到鳳凰村做了村民王鐵柱的媳婦。
王鐵柱自小父母雙亡,一直靠村里和鄉里的救濟款過日子,好不容易上到初中畢業,便跟著村里大人參加了勞動。那時公社還沒解散,村里還有大隊,王鐵柱參加勞動吃的也是大鍋飯,生活倒沒什么困難,后來公社解散,大隊變成了村委會,地也分到了各家各戶,所有的困難便像山一樣橫亙在了王鐵柱的面前。由于村里沒有親戚,王鐵柱無依無靠,日子過得貧窮而又孤單。白天種地一個人,晚上回家還是一個人,連口熱水都喝不上。好在爹媽給他留下三間房子,這才算有個睡覺的窩。盡管日子過得艱難,時間依舊像手里攥著的細沙子似的一個勁兒流,不知不覺他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然而像王鐵柱這樣的家境有哪個姑娘樂意嫁給他呢?不要說別的,就是家家都有的電視機他都不趁。
村里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姑娘,可不論長得好看難看,人家一聽這家境就打了退堂鼓,客氣點兒的說聲再見,不客氣的把嘴撇到了耳朵根兒……
慢慢的王鐵柱娶媳婦的事便很少有人再提了。
世上的事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王鐵柱找媳婦的信心與日俱減的時候,可巧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分水嶺村有個姑娘叫葉秋芳,是個四鄰八鄉出名的俊姑娘,據說她剛滿十六歲那年,上門提親的人就踢破了門檻。可事情卻蹊蹺:無論本村的還是外村的,所有提親的人全都撞了一鼻子灰——葉秋芳一個也看不上,連面也懶得見……誰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咋回事,葉秋芳的父母也當了一回丈二的和尚。等到葉秋芳長到快二十的時候村里人才知道,原來她早就跟村里的民辦教師好上了……
民辦教師叫周子瑞,是個挺好的人,三十歲出頭,當年雖沒考上大學,但考分在全鄉也是出類拔萃的,讓大伙兒吃驚的是,周子瑞有家室。
這消息像顆炸彈在分水嶺村炸開了鍋。
外人說啥好辦,不聽也就是了,可爹媽的話葉秋芳怎能不聽?爹媽尋死覓活逼著她跟周子瑞斷了,周子瑞的女人得到消息也跑到家里鬧……那可真是雞飛狗跳墻,葉家完全亂了套……
一天晚上,周子瑞把葉秋芳約到村后的小樹林,哭喪著臉問:你看這可咋辦?
葉秋芳倒很沉著冷靜,一臉堅定地說:怕啥?大不了咱倆遠走高飛,咋著不是過日子?
可是……這……
葉秋芳看看周子瑞瘦削的臉和上面布滿痛苦的表情,覺得不大對勁兒,眉頭一皺,不無疑惑地問:你啥意思?
俺,俺那女人不跟俺離,還……
還啥?
她……她肚子里已經有了俺的孩子……
周子瑞的話像桶涼水兜頭潑下,把她的心都澆涼了,她呆呆地立在那兒,說啥也弄不清事情咋會是這樣的結局。想當初她答應讓他把自己變成真正女人的時候,他多么信誓旦旦:決不跟另一個女人有那種生活,可今天他卻說出這樣的話,況且他同樣知道,自己的肚子里也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這說明他甜言蜜語哀求自己的時候,同時與兩個女人保持著同樣的關系……
你……你真無恥!
秋芳,這不怨我,我是真心喜歡你,我……他上前拉住她的手……
“啪!”她給了他一個耳光。
周子瑞一個趔趄倒在地上,眼前飄散出一片星星……
不許你再碰我!葉秋芳一字一頓,像一頭母獅般發出低沉的咆哮,那聲音在寂靜的樹林里顯得十分瘆人。
秋芳,我……
滾!聽見沒有,你滾!
我……
葉秋芳怒目而視,忽地從地上搬起塊石頭高高舉起,此時只要對方再說一個字,后果可想而知……
周子瑞像條喪家犬一樣逃走了,寂靜的樹林里只剩下葉秋芳孤零零的身影。盡管她感到十分委屈,可她沒有哭,連眼淚也沒流一滴……
葉秋芳到鄉衛生院做了人工流產,在回家的路上,她像遇到什么好事似的逢人便說,俺把周子瑞的孩子做掉了。村里人都以為葉秋芳受了刺激,得了精神方面的病。
父母為葉秋芳的婚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可巧就把她介紹給了鳳凰村的王鐵柱。為不落埋怨,媒人并不隱瞞葉秋芳過去的事,甚至包括她做人工流產。本來就是有棗一桿子沒棗一桿子,根本沒抱啥希望的事,可王鐵柱的話卻讓媒人喜出望外:這算啥?現如今有啥新鮮?俺不嫌,俺一窮光蛋還有啥挑的?只要她過了門能跟俺好好過日子就行!
媒人趕緊回村把這話對葉秋芳父母說了,爹媽沒意見,他們巴不得趕緊把這個丟了全家人臉面的禍害嫁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這事一問葉秋芳,成了!
葉秋芳同王鐵柱婚后的日子除了窮倒也和諧,盡管家境不好,但兩人一塊兒勞動一塊兒休息,也是其樂融融。婚后第二年,葉秋芳便生下個女兒。
家里憑空添丁加口,貧窮就像個魔鬼似的抓著這個家不肯松手。當然,只靠那點地過日子肯定不會富裕。王鐵柱跟葉秋芳商量要出去打工,葉秋芳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日子過得這么緊,不出去還能有什么法子?
轉過年的春起,王鐵柱就到北方一個省城干起了建筑工,一干就是兩年。雖然掙錢不多,可每個月刨去吃飯總能剩下幾百塊錢,王鐵柱自然滿心歡喜。按說日子這樣也就對付著過了,可王鐵柱偏偏不滿足,第三年秋天,在一個同事的攛掇下,他竟辭了建筑工地上的活兒,與其他三個人到山西的一個小煤窯去挖煤。
錢的確比從前掙得多了一些,可挖煤那活兒根本沒法同地上的活兒比!下到幾百米深的黑煤窯,就像到了陰曹地府一般,那種恐怖簡直沒法用語言描述。王鐵柱一下到煤窯心里就發毛,覺得漆黑的四周哪都像藏著餓鬼,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把自己活吞下去。煤窯是私人開的,按件計分,多挖多得,年底結賬。王鐵柱曾不止一次從電視里看到煤窯出事的慘狀,他知道挖煤不是長久之計,心里盤算頂多挖上一年半載,掙下點錢趕緊走。可事情遠不是他想的那樣,盡管沒有瓦斯爆炸,也沒發生透水那樣的大事故,好端端從頭頂掉下塊石頭便結束了他掙錢的希望——那塊幾百斤重的石頭正好砸在他的腰上……
煤窯老板把王鐵柱送到醫院,雖然為他付了在醫院治病的費用,可王鐵柱的腰椎和骨盆全都粉碎性骨折,醫院也回天無術!只可惜王鐵柱心中的愿望頃刻間化成了泡影,醫院最終做出殘酷“判決”:高位截癱!
當醫生把葉秋芳叫到辦公室,將這結果告訴她時,她的眼前頓時黑成一片……
丈夫癱瘓,孩子年幼,整個家庭的重擔就這樣重重地砸在葉秋芳那并不強壯的肩膀上……
七
當齊建國幫助葉秋芳把玉米秸拉回家,一路上聽她簡明扼要地介紹自己的身世和遭遇的時候,他的腦海里竟產生了一種錯覺:她說的決不是她自己的事,一定是從報紙或電視里看到的故事。
葉秋芳在一處柵欄門外停下腳步,看看齊建國說:俺到家了,謝謝您幫忙啊!
齊建國沒說話,看著滿滿一車玉米秸說:這么多你自己咋整?俗話說幫人幫到底,我幫你把玉米秸搬進去,反正我不當班。
俺一個人能行,您走吧,俺都不知該咋感謝您了。
瞧你說的,快說搬哪兒吧!話音未落,齊建國已將一捆玉米秸抱下了車……
葉秋芳不好再推辭,只好搬開那個橫在院門處的叫門的柵欄。院子不太大,卻也寬敞。三間北房,一明兩暗;東墻邊搭著一個棚子,里邊放著些農具和家什,地上堆著老玉米;西南墻角兒是個豬圈,聽到人聲便傳來“哼哼哼”叫喚聲;南面院墻下是用破木板釘成的雞窩,幾只母雞正在院里追逐覓食,看見人“咕咕咕”地迎了上來……
在齊建國的幫助下,玉米秸很快在豬圈旁堆成了一垛,葉秋芳用袖子擦擦額頭的汗,朝齊建國笑笑說,真不好意思,剛認識就讓您幫著干這臟活兒。
說哪兒的話?我還樂意干點農活兒呢!你不知道,一天到晚在看道房里憋著,人都快憋出病來了。
天天干農活兒您可不一定吃得消呢!
齊建國沒有搭話,他對葉秋芳笑笑說,你也不請我到屋里喝口水?
這……葉秋芳躊躇了,兩道細眉不禁皺在一起,她低聲說,齊大哥,不是俺不讓您,屋里又臟又亂,您這樣的身份……
我啥身份?窮工人也算有身份?
可是……您在院里等著,俺給您倒水去。
葉秋芳說完,快步朝屋里走去,齊建國想看個究竟,跟在她的身后一塊兒進了屋。他心里想:這個家要真是她說的那樣,自己就一定幫她一把!
一進門便是灶堂間,左手是灶臺,旁邊堆著鍋碗瓢勺等家什;右邊放著個水缸,旁邊立著兩只桶;正面是一張破桌子,旁邊躺著一條長板凳,這大概算是吃飯的地方;右手的一間屋子沒門,里邊的情況一目了然:一盤炕,一張雙人涼席上堆著兩床被子;左手那間屋子的門上掛著個藍布門簾,門簾大概好長時間沒洗了,上面滿是油漬和塵土……整個屋子里竟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
大概是聽到了動靜,門簾里面傳出一聲低沉的話語,猛聽不像是說話,倒像是某種動物欲進攻獵物的“嗚嗚”聲。
誰來了?
齊建國被嚇了一跳,剛邁出的腿不由自主縮回到門口。葉秋芳正要到桌上拿杯子,回頭發現齊建國跟在身后,沖著門簾里面說,是個鐵路大哥,幫俺把地里的玉米秸弄回來了。
打開門簾,讓俺看看。
葉秋芳稍一遲疑,走過去撩開門簾,頓時,里邊的情景令齊建國倒吸一口涼氣:同樣一盤炕,炕中間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那人身上蓋著被子,外面只露著一個腦袋,發黃的頭發,發黃的臉和發黃的胡子,一看就是缺少陽光的緣故。他身邊堆著些吃食和一個喝水用的缸子。門簾一掀,一股說不清的怪味兒直朝齊建國撲來,噎得他使勁皺皺眉。
這位就是鐵路上的齊大哥,人可好,幫著俺送玉米秸。葉秋芳對躺在炕上的男人說。齊建國也強忍著朝炕上那個男人點點頭……
迎上來的目光卻讓齊建國不寒而栗:那是一雙充滿嫉妒與仇恨的眼睛,眼神像一把鋼針一樣直朝齊建國射來……
幫忙?是沖著你的騷味兒來的吧!
聽到這句話,齊建國心里“咯噔”一聲,那顆剛才還火熱的心一下子涼了。這人咋這么說話?非但不感謝,還如此出言不遜!本來就充斥著怪味兒的空氣被躺在炕上的男人那極難聽的話攪動起來,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你咋又瞎說?人家是來幫忙的,你……葉秋芳那張原本好看的臉被氣得刷白,像一張被揉皺的白紙,她本想說什么,卻被齊建國從后面悄悄拉了一把。
齊大哥,你看這……葉秋芳的臉上掛著深深的歉意,眼睛里滾動著淚花。您千萬別在意,誰來他都這樣,不是沖著您的。
沒事、沒事……我也該走了。說完,齊建國逃跑般跨出屋門。葉秋芳緊跟著走出屋,邊走邊說,齊大哥,您千萬別在意……您……
不在意,不在意,你快回吧,要不他又要……
你們別以為俺不知道,俺啥不明白?你他媽的就是憋得難受,去找他媽野男人……屋里的罵聲愈發不堪入耳了。
齊建國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他難為情地看看葉秋芳,說,他咋能罵這么難聽,你們這日子……
唉,俺習慣了,沒有一天不罵的,沒事,齊大哥,您真的別往心里去。
齊建國沒再說話,默默地走到院門口,又停下腳步,不無同情地轉過身看著葉秋芳說:真沒想到你這日子是這樣,好了,回吧,我先走了。
沒事,讓他在那兒罵吧,俺還得還車、接孩子,多半天兒了。
齊建國極其狼狽地從葉秋芳家里逃出來,一路上他都在想:這男人咋能這樣罵?葉秋芳守著這么個男人,她的日子可咋過?又怎么受得了這份氣!男人這樣,她一家靠什么生活?她的命可真夠苦的!
回到看道房,李長祿已經做好飯,見齊建國一聲不吭,滿腹心事地走進門就問:你這是咋了?情緒好像有些不對!
沒有呀,什么事也沒有。
俺看你臉色挺難看的!
真的沒事,啥事也沒有。
不對吧?李長祿用手摸摸齊建國的額頭,一臉詭秘地說,剛才看你幫那女人推車時還有說有笑的,咋這么會兒就變成這樣了?
齊建國沒想到李長祿把自己幫忙的事全看見了,禁不住嘆口氣說:唉,別提了,原以為咱們這生活就夠苦了,可沒想到,那女人的家簡直就不是個家,真不知她那日子是怎么過下去的。
那女人叫啥?有男人沒有?李長祿眼睛使勁盯著齊建國的臉,不容齊建國不說。
她叫葉秋芳。
有男人嗎?
有。
人家有男人,你瞎摻和啥?你可千萬別往里陷,人家有家,又是本村本地,萬一惹出麻煩,你咋個招架?大哥跟你說句實在話,閑事少管,鬧不好狐貍沒打著還鬧一身騷,到那會兒后悔都來不及。
你說的什么話?我根本也沒想干啥呀,她家的情況你知道有多困難嗎?如果真能幫她一把,我這心里倒能踏實一點兒。
天底下有困難的人多得是,你幫得過來嗎?你甭不說實話,俺看你就是看上她了,對不對?
我從來沒有那種想法,只是覺得……
兄弟,李長祿打斷了齊建國的話:天底下女人多得是,你可千萬別趟那坑渾水。俺村里有好幾個大姑娘都沒出門子,只要你點頭,俺明兒就給你帶一個來,不是跟你吹,都是要個兒有個兒要樣兒有樣兒,人家就是圖找個掙工資的人。娶個那樣的媳婦,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伺候你,你有多省心?李長祿說得極誠懇,看樣子只要齊建國點頭,他立馬就能把成堆的好姑娘帶到齊建國面前似的。
一下午李長祿都在喋喋不休地對齊建國說個不停,可齊建國卻暗暗盤算著自己的心思:不管咋說也不能看著葉秋芳不搭把手,沒人幫她,日子指定無法過下去,只是她那個男人太可惡……
那一夜是李長祿的班,齊建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忍到夜里三點多李長祿送走最后一趟通過的列車,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第二天天光大亮齊建國才醒來,一起身看見李長祿早已在屋外擦他那輛自行車了。
這么早就擦上了?
沒事干,反正也睡不著。
擦完你就走,別等著到點了,反正我也沒事。
不不不,老這樣哪行?你都替俺盯多少班了,俺心里過意不去。
這有什么?我又沒事,再說,趕明兒我有事你不還得替我?快別客氣了,擦完快走,趁著太陽不曬。
李長祿直起身,笑著問:你想好沒有,點個頭,明一早俺就給你帶個黃花大姑娘來。
看你說的,好像我齊建國就急成啥樣似的,快走吧,啥時找,到時我告訴你。
李長祿下班走了。
看著李長祿的背影消失在馬路拐彎的地方,齊建國搬出個椅子坐在屋門口,不錯眼珠兒地盯著鳳凰村的方向,像中了魔法似的。不知為什么,齊建國今天特別想見到葉秋芳,他覺得有一肚子話想對她說,而且他認定葉秋芳是一定會來找他的。然而,直到太陽都不耐煩地落到了山后,也沒見葉秋芳的身影出現在那條土路上……
八
一天一夜,齊建國除了列車通過時去道口放下攔桿,剩下的時間眼睛全都留在了那條通往鳳凰村的土路上,就像那個守株待兔的農夫,執著地等待著,而且極其相信自己的感覺。然而,心頭的希望像潮水般一次次涌上來又一次次退下去,潮漲潮落,周而復始……
李長祿第二天早起正點接班,齊建國剛交完班兒,便迫不及待地朝鳳凰村去了。自打從葉秋芳家出來后,他心里一直不踏實,擔心葉秋芳家里會出什么事,那男人惡毒的謾罵聲總是響在他的耳邊,趕也趕不走……
鳳凰村的早晨是安詳的,也是熱鬧的,那些狗們、雞們在不同的角落發出不同的鳴叫,高聲低聲,尖聲細聲,攪混在一起。可這些叫聲倒使鳳凰村變得更加安詳了,嘹亮悅耳的鳴叫把各家的炊煙也喊得參差地冒起來……大概到了晚秋的緣故,地里農活兒少了,清早走動的人也少了,即使碰上幾個,也是緩緩的腳步,一副慵懶閑散的樣子……
齊建國來到葉秋芳家大門口,見柵欄依然立在門里,走上去輕輕推一下,那柵欄側面竟敞開一個人能出入的縫隙。齊建國剛一走進大門,一眼便看見葉秋芳正在西墻根兒的豬圈旁給豬喂食,因為她背對著大門,因此并沒發現有人來。
葉秋芳——齊建國輕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只一聲,葉秋芳就回轉過身子,一看是齊建國,慌慌地放下手里的豬食盆,幾步跑到他跟前,臉上布滿驚喜。
呀!您咋來了?她邊說邊不停地搓著手上的豬食。
齊建國把手指放在嘴邊輕輕一噓,再指指屋子,示意她不要喊,這才低聲說,我剛下班,沒啥事,來幫你干點活兒。
使不得使不得,俺咋能讓您干活兒,快屋里坐,俺……
不不不,我不進屋了,有啥活兒你盡管說,我啥都能干,真的,我只幫忙,不要工錢。
這……葉秋芳臉上泛起兩片紅暈,深情而感激地看著齊建國,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葉秋芳上身只穿件碎花的緊身襯衫,那優美的曲線和形體輪廓無遮無攔地展現在齊建國的面前。她襯衫最上邊的紐扣沒扣,兩座乳峰聳立著,堅挺而飽滿,召示著她的青春與活力。
齊建國的目光像兩尾小魚一樣在她的身上游動,他不敢讓目光在那些地方停留太久,趕緊把那兩尾魚挪到別處,可即使這樣,他的臉上依然露出幾分尷尬,話也說得不利索了。
我知道你、你的日子過得難,反正我平時也、也沒什么嗜好,就想著干點兒活兒,休班就、就來幫你……
這咋使得,這……
希望你不、不要推辭,我是真心的……
齊大哥,俺……葉秋芳話沒說完,感情的閘門已悄然打開,眼眶里蓄滿了淚水。
別、別、快別這樣,往后你就把我當、當親哥,我幫你。說著,齊建國從兜里掏出一疊錢遞過去,說,這個給你,搭著過日子,也給他治病……
葉秋芳看著齊建國遞上來的那一疊錢,全身明顯震顫了一下,她像躲避瘟疫似的往后退兩步,兩只粘滿豬食的手不住地擺著。不不不,這錢俺不能要,俺不缺錢,俺有錢,俺……
快別推了,你過的是啥日子我還看不出來?再說,這錢我擱著也沒用,真的。
這……大哥,這錢俺真的不能要,俺沒錢還您!
哪個讓你還了?告訴你吧,我們鐵路每年都捐款,支援貧困山區,捐助貧困母親,往后我不捐不就得了,就把這錢給你,不也算支援貧困母親了?你讓我也學一回雷鋒,這總行吧?哎,咱倆可說好了,我可是自愿,不求表揚。
聽了齊建國的話,葉秋芳破啼為笑,她用手背抹把眼淚,又趕緊把手放到身后。
齊建國上前一步,誠懇地說,我可是真心的,你不能傷了工人老大哥的心吧?說著他抓過葉秋芳的手,把錢硬塞到她手里,收下吧,總能貼補點日子。
俺知道您是好人。說完這句,葉秋芳的眼淚便又淌了下來。
啥好人壞人的,只要錢能花到正地方,總比干別的強!
您沒有家?沒有媳婦?
有,原來有,后來跟人家跑了,我這錢就沒地方用了,既然咱們認識了,我就不能看著不管,從今兒往后,我月月把剩下的都給你。
不不不,齊大哥,您的心意俺領了,俺真的不能……
日子過成這樣還逞啥強?再說,我要錢有啥用?
看著齊建國那一臉的真誠,葉秋芳哽咽著再說不出一句話。
家里有啥活兒,我今天在這兒打一天工。
不不,俺家沒活兒,啥活兒也沒有。
地里也沒活兒?
沒有,莊稼都收完了,地里早就清閑了。
你每年都種些啥莊稼?
唉,種別的俺也沒那精力,就種些大莊稼,高粱玉米啥的。
今年改改,我幫你,種點別的。
種啥?
那你就甭管了,種啥我替你想辦法。
自從這天開始,齊建國的確如自己說的那樣,只要不當班就到葉秋芳家里來,碰到什么活兒就干什么活兒。他這一來,給原本像墳墓一樣沉悶的家頓時注入了新鮮的活力。開始王鐵柱依舊罵這罵那,后來不知是因為罵膩了還是因為生活的確改變了的緣故,他罵大街的時候少了,對葉秋芳也比從前好了許多。
這段時間齊建國曾不止一次地想:葉秋芳如果能成自己的媳婦該多好呀!真要那樣,自己就是為王鐵柱養老送終也情愿呀!齊建國對葉秋芳的情感從憐憫轉變成了愛,這個苗頭一出現,便再也割舍不下。但關于這一點他沒對葉秋芳提起過一回,他不知道往后的路該怎么走,更不知道結果會是什么樣子。他覺得眼前有些茫然。
雖然葉秋芳的心被一種溫情籠罩著,但對于齊建國的情感她如何沒有感覺?自從有了齊建國,繁重的體力勞動少了,她的精神狀態也好了,只要有齊建國在身邊,她的心里就甜滋滋的,日子過得和從前大不一樣。然而,葉秋芳的心理卻又是極其復雜的,她畢竟已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齊建國雖然給了自己生活的幫助和勇氣,可每當靜下心來的時候,她心里那團亂麻便愈發地纏得亂糟糟的,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她喜歡齊建國,喜歡他那顆忠厚、善良的心,毫無疑問這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好男人,可自己如何朝前邁這一步?眼前分明橫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深溝呀!與齊建國相愛,王鐵柱咋辦?當初他畢竟有恩于自己,倘若當初他不要自己,自己現在會是什么樣?現在他遭了難,自己又怎好離他而去?再說,真要離婚王鐵柱能答應嗎?村里人咋看?那個一直糾纏自己的村主任胡大能答應嗎……
每當齊建國像家人一樣在院子里干這干那,葉秋芳看在眼里,臉上掛滿喜悅,心里卻不是滋味兒,酸甜苦辣,五味俱全,那團亂麻便愈發亂了。
齊建國早把這些看在眼里,他佯裝不知,該干啥干啥,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他先是請村里的木匠做了個院門,院子一下子嚴緊了許多,順便又讓木匠打了一張桌子和一個小柜櫥,屋里的碗筷全都有了地方,他又從外面撿些破磚瓦,將東邊的棚子用磚壘好,兩間棚子轉眼間變成了兩間上好的倉房……他又騎上李長祿的車跑到鄉里種子站買下麥種,再雇兩個村民,讓葉秋芳家的地里頭一回種上了冬小麥……他就像個勤勞、不知疲倦的仆役,全身心地投入到建家的勞動中。
日子朝著齊建國希望的方向快速地前進著,發展著。
九
逝者如斯!
轉眼間道口兩側的楊樹差不多掉光了葉子,剩下的幾片孤零零地掛在枝杈上,在陣陣北風中搖曳出幾分凄涼與無奈,“唰啦啦”發出陣陣哀嘆;那些落在地上的葉子在風的裹挾下旋轉著,奔跑著,似乎也無法找到立足之地……大地被蕭條、頹敗的景象籠罩著,連太陽都瑟縮成一團,不見了一點生氣。
這天,太陽已經落下去好一陣了,齊建國吃過晚飯,連招呼也沒跟李長祿打,便徑直朝鳳凰村走去……
兩扇熟悉的大門關閉著,他上前試著推一下,門竟是虛掩著的,他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北房的燈亮著,但光線很弱,院子里便更顯模糊,齊建國剛要伸手擊掌(這是他們兩個定下的暗號),斜刺里突然閃出個黑影,齊建國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葉秋芳站在身邊。沒等他張口,葉秋芳已拉著他進了倉房,順手拉開了電燈。
一股剛打下的糧食的香味兒撲面而至。
你在干嗎?
俺剛要去找你。葉秋芳第一次把稱呼換成了你。
有事?
沒事,俺就是想找你去說會兒話。
孩子呢?
孩子睡下了,俺剛要出門,你就來了。
我在那邊呆著也沒事,這不吃完飯就來了。
齊大哥,俺……
咋了?
俺說了你不許笑話俺。
瞧你說的,哪有當哥的笑話妹妹的。
俺飯吃不香,覺睡不實,心里總是想著你……
唉——齊建國長長地嘆口氣,他看看葉秋芳,真想說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可他忍住了,只是平靜地說,我想跟你說件事。
說吧,俺聽著。
可這事……
你說吧,俺……
秋芳,這話我已經擱在心里好久,你和王鐵柱的日子真的是沒法再過下去了,你們的婚姻實際已是名存實亡,我想你要能跟他辦手續,我名正言順地娶你,連孩子帶他我一塊兒養,你看……
可是,這離婚……葉秋芳面露難色。
咳,離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說你這情況村里人誰不知道?咱不也是替鐵柱想嗎?
這事俺想了好多回了,只是……
你啥也甭說,事情我全都想好了,等咱們結了婚,我要在西墻邊再蓋三間大瓦房,讓鐵柱住北房,咱倆住西房,一家四口不是挺好?
葉秋芳看一眼齊建國,一層紅暈不禁浮上臉龐,她低聲道,你說的挺好,俺也盼著是這樣……可……她欲言又止。
齊建國盯著葉秋芳那兩只黑黑的眸子,不無動情地抓住她的手說,秋芳,你愛我對不對?答應我吧,我會好好地待你,待孩子,照顧他,我真的是沒有你不行了。
這些俺知道,你知道俺有多愛你,你是好人,俺巴不得能跟你一塊兒好好兒過日子,建國,俺愛你,俺今天就給了你……你要了俺吧,俺……說著她抓住齊建國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嘴里喃喃低語:俺喜歡你,俺想要你,俺早就想給你了,你……
聽葉秋芳如此一說,齊建國全身的血液頓時奔涌起來。盡管他曾有過男女之間性愛的經歷,但眼前這個女人畢竟是自己喜歡的女人,他猛地伸開雙臂,將葉秋芳緊緊擁進懷里……干柴烈火,兩個人發瘋般親在一塊兒……
時間靜止了,空氣靜止了,此時此刻,他們幸福得什么都忘了,連靈魂都要飛上天去了。他們親著、吻著、相互撫摸著……驀地,齊建國忽然發現臉上有淚水,他輕輕推開葉秋芳,只見她早已涕淚滂沱。
你怎么了?
葉秋芳使勁搖著頭,緊緊地抱著齊建國,再一次將嘴湊上去,輕聲地在齊建國的耳邊呢喃著:建國,俺要……
齊建國低下頭,再次瘋狂地吻著葉秋芳……
時間在忘我的親吻中飛逝,齊建國全身每一個細胞仿佛都被點燃了,他急切地解著葉秋芳的衣服:秋芳,我、我……
葉秋芳幸福得像喝多了酒一樣,連話語都變得模糊了:今兒你別走了,就住這兒吧……
順著葉秋芳示意的方向,齊建國看見靠近山墻的地上已鋪好一張簡易床鋪,他再也顧不得多想,擁著葉秋芳朝床鋪走去……
就在這時,房門“咚”地一聲被撞開了,抬眼望,門口竟站著一個黑著臉的男人……
胡主任……葉秋芳的臉刷地白了,話音里夾著顫抖,同時下意識推開齊建國……
齊建國并不認識面前這個眼睛向外鼓著的不速之客。
“金魚眼”黑著臉(那臉本身就很黑),眼睛里射出兩束如柱的兇光,那目光讓齊建國倒吸了一口涼氣。
緊張的氣氛在倉房里迅速蔓延著、膨脹著。
“金魚眼”聲音低沉卻又極其威嚴地問:他是啥人?
他是鐵路上的,是個好人,他叫……
俺就知道是他!“金魚眼”打斷葉秋芳的話,鼻也里噴出一股冷笑:別人說你騷俺還不信,你果然做得出這種騷事!
“金魚眼”一張嘴,一口黃牙十分奪目。
胡主任,您聽俺說,俺們……
自己的男人不好好照看,卻在背地里偷人養漢,你這是給鳳凰村丟臉!“金魚眼”厲聲打斷葉秋芳的話,臉上多了一層讓人惡心的表情。
誰偷人養漢?你別把話說得這么難聽,我們這是……齊建國強忍著心頭的怒火說。
哼哼!難聽?
齊大哥,這是俺村的胡主任,這……
“金魚眼”打斷葉秋芳的話,目光依舊盯著齊建國。你這是破壞別人的婚姻,知道嗎?鐵路工人,不就是那個看道口的嗎?你當俺不認得你?
認得又怎樣?齊建國看著面前那口黃牙有點惡心,他大聲說,這事你管得著嗎?他們家的事你不是不知道,你管了嗎?告訴你,我們這是雙方自愿!誰也無權干涉!
無權干涉?你說得也太輕巧了!你以為你是誰?鄉長?縣長?你不就是個臭工人嗎?你有啥了不起?俺還真不信管不著你,管不了你!
胡主任,這事不怨他,是俺的事,有啥話您對俺說,俺……葉秋芳走到“金魚眼”面前,乞求的目光連同眼淚一塊兒淌了出來。
你給俺聽好了,咱們走著瞧!“金魚眼”指指齊建國,目光像釘子似的釘在齊建國臉上好一會兒,這才氣急敗壞地“呸”了一口拂袖而去。
突然而至的變故像一桶涼水,把齊建國和葉秋芳心頭正燃燒著的烈火全部澆滅了。葉秋芳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淌著淚,齊建國慢慢走到葉秋芳身邊,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低聲說,別哭了,沒事的,這算什么?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他管不了咱的事。
葉秋芳看看齊建國,輕輕地搖搖頭說,唉——你咋知道這里邊的事,這個人可不是好惹的,他是啥事都辦得出來的呀!
看著葉秋芳復雜的表情,齊建國不解地問,到底咋回事?你為啥這么怕他,莫非你有啥短處在他手里?
葉秋芳不說話,只管一個勁地搖頭。在齊建國一再追問下,她終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自從葉秋芳嫁到鳳凰村的那天,這個叫胡大的村主任就被葉秋芳的美貌吸引了,他說啥也沒想到自己的村里能嫁來這么個漂亮的女人,他就像一只愛吃腥的貓,做夢都覬覦著要把這塊肥肉吃到嘴里。盡管這個胡大下了很多辛苦,也用過不少心思,就是無法將這塊肥肉吃到嘴,他不明白這個女人咋就不像別的女人那么好上鉤。眼看著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轉悠的女人不能得手,他急得像一只發情的公狗,整天在村子里轉悠,伺機尋找機會。
王鐵柱出外打工,胡大認為機會終于來了,可不曾想這個相傳極其風騷的女人不但沒給他一點兒機會,甚至每次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著他,這可真讓他大傷腦筋,兩只眼睛也變得更往外鼓了。有幾次葉秋芳下地干活,胡大像只鬣狗一樣尾隨著葉秋芳來到地里,百般殷勤地幫她干活兒,甜言蜜語地引誘,可葉秋芳就是不上鉤,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就在胡大黔驢計窮,心灰意冷的時候,機會偏偏自己送上了門:王鐵柱意外受傷,葉秋芳家的日子一下從小康跌到了赤貧以下。要想得到村里對貧困戶的補助,不過他胡大這一關是萬萬不可能的……當他聽到王鐵柱發生意外的消息時,心里非但沒有生出些許悲憫同情,驚喜反而不由自主浮上心頭。
沒有補助,日子的確沒法過,盡管葉秋芳早就知道胡大是什么樣的人,還是萬般無奈地去找他。
那是初春的一天,光鮮的太陽暖暖地照在村子里,到處呈現著溫潤和煦的狀態,葉秋芳特意選了這樣一個時候走進了村委會……
結果可想而知,明媚的春光并不能阻止惡狼的貪婪,陰謀和丑惡是從來不會選擇時間的,葉秋芳沒能逃過胡大的魔爪,貞潔換回的只是那點兒微薄的貧困補助……
自從認識齊建國以后,很長時間葉秋芳的心里都是亂蓬蓬的,她是過來人,知道齊建國是真心喜歡自己,要是能和齊建國組成一個家,那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事!不要說能解決家里的困難,不同樣是擺脫胡大那個畜牲糾纏的好辦法?
為此,葉秋芳曾背著齊建國找過胡大,提出自己要離婚的事。
你想跟王鐵柱離婚!
對,俺要跟他離婚,不離俺這日子沒法過。
這事你跟王鐵柱商量過嗎?他點頭了?
俺還沒跟他說,俺想要是跟他說透了他也不會不答應,俺一個女人,又沒地方掙錢,他不答應往后的日子咋過?
胡大轉轉眼珠兒,換成一種關心的口吻問:你跟那邊都商量好了?
你說的是哪邊?
你再嫁的那邊呀!
俺從來還沒跟誰去商量那個事。葉秋芳冷冷地說。
沒商量?不可能,你說,你讓哪個野男人睡了?這事你甭瞞俺,是不是肚子里……
你別胡說八道!別往人家身上潑臟水!
潑臟水?俺早就知道你讓別人睡了,俺……
明說吧,到底咋著你才辦?葉秋芳打斷胡大的話,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說。
你今天讓俺睡一次,睡完了俺想辦法,要不……
看著眼前這個無賴,葉秋芳心里像吃下一把蒼蠅似的惡心,想想齊建國是多么好的一個人,他給自己和這個家幫了那么多忙,卻從沒提過任何要求,盡管他是那么喜歡自己,卻從沒有一點非份之想,自己今天若再讓面前這個畜牲睡,咋對得起人家齊建國?想到這兒,她雙目一立,斬釘截鐵地說:你必須先給俺辦!
秋芳,俺真的忍不住了,你就讓俺今天……說著,他撲上前再次抱住葉秋芳。
葉秋芳拼死力從他懷里掙脫出來,一步跨到門外,大聲說,俺不辦了!說完轉身去了。
這個王八蛋!聽完葉秋芳講的敘述,齊建國恨得咬牙切齒地罵道。
別生氣了,有了你,俺是不會再讓他沾的。
這樣的村主任難道就沒人管?這不純屬一個流氓嗎?說啥咱也不能咽下這口氣呀。
唉,咱斗不過他的,他的心比煤都黑,村里漂亮媳婦哪個能逃過他的手?再說,他上下都有人,哥哥胡維在鄉里當副鄉長,他還有個外甥在縣民政局,村里沒人惹得起他們家,好幾個告他狀的人都沒告下來!
大不了咱不辦,就這么過,看他能咋樣!齊建國使勁吐口唾沫,恨不能把那個胡大一口吐沫淹死才解恨。
十
天氣更涼了,清晨的大地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白霧,田野里已開始結霜,眼看冬天就要到了。道口也不像其他季節那么緊張了,那條土路上過往的車輛和行人也少了,憑空增添了幾分冷清。然而,火車卻一趟也沒減,不但沒減,反而增加了,車速也越來越快了。鐵路正在提速,那些通過道口的火車就像忙著去趕集似的,一列跟著一列,簡直要飛起來了,它們奔跑著、呼嘯著,如排山倒海,萬馬奔騰。段上幾個月前已發出通知:列車一再提速,道口工作責任愈發重大,尤其是城鄉結合或農村道口,鄉下人自我保護意識弱,務求萬無一失。
其實不管列車是否提速,也不管看的是農村道口還是城鄉結合的道口,齊建國從來也沒敢掉以輕心,他明白看道口這工作的性質,出了差錯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上班時他精神集中,一絲不茍,抬桿撂桿的時間掌握得就像鐘表一樣準確,下班后一個心思幫助葉秋芳料理地里的農活兒,一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因為葉秋芳家今年種了小麥,因此連冬天也沒得歇,澆了兩遍“凍水”,還追了一次化肥,齊建國說,人勤地不懶。有活兒干齊建國覺得日子過得挺充實,他已完全融進了葉秋芳的生活,把她的家當成自己的家一樣。每月開了工資,他留出自己的開銷,剩余的全都交給了葉秋芳……
齊建國的事瞞誰也瞞不了李長祿。
李長祿指著齊建國的鼻子喊:您是缺心眼兒還是腦子出了毛病?別人躲還躲不及,你咋自己送上門去?
她家確實困難!
困難關你啥事?天底下這樣的事哪沒有?你管得過來嗎?那么一個家,跟無底洞有啥兩樣?你有多少錢能把那個窟窿填滿?
可我覺得能幫一把總是好事。
你甭跟俺說好聽的,你還不就是為了那個姓葉的女人?別的不說,單就那個村主任是好惹的?十里八鄉誰不知道他?他能讓你娶那女人?真要是她離不成婚,你背這么個大累贅,不得累吐了血?
對李長祿的責備齊建國并不還口,他知道李長祿是好心,何況這又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事。
你跟俺說實話,那女人跟你睡了沒有?李長祿窮追不舍。
齊建國不說話。
你要是睡了人家,這事另說,當然,就是睡了你也得好好掂量掂量,她離不了,你得等到啥時候?再說這也不是長久之計!一天到晚跟偷人似的,好聽還是好看?李長祿說完這句話似乎覺得有些重了,把目光暫時移到了別處。可齊建國并沒惱,只長長呼出一口氣,依然一句話也沒說。
你到底睡了沒有?是不是人家已懷上你的種兒了?啊?你這么煙不出火不冒的,俺告訴你,俺可是為你好,別到時候你獾沒打著,再丟了夾子。你說呀,睡了人家沒有?
齊建國被逼急了,他看看李長祿,沒好氣地說,你以為人家就那么賤?幫著干兩天活兒就能睡?
還是呀,這么多日子,你又給人家賣力氣干活兒又給人家貼錢,這樣都沒讓你睡,你還傻呀……
人家不是那種人!齊建國沒好氣地打斷了李長祿的話。
不是那種人?那你圖的什么?莫非喜歡給人家拉偏套?
拉偏套是這個地區農村的一句俗語,意思是說幫著有家室的人過生活。
聽了這話,齊建國非但沒生氣,反而笑了:我也沒別的想法,就是看她家日子過得艱難,幫人家一把,等她緩過勁兒來我就不管了。
你這就更傻了呀!人家拉偏套還有個圖頭兒,你倒好,就是為幫助人家,你這不是活雷鋒嗎?人家咋不給你送面錦旗?段上真要知道有這樣的好人好事,還不把你樹成典型?
齊建國苦笑著搖搖頭,沒再說話。
齊建國對李長祿的話并不是沒有考慮過,他早想把這事有個了結,或者叫定論,可事情根本沒有他想那么簡單。他也曾跟葉秋芳商量過,兩人還偷偷到鄉上問過要離婚的事,鄉里那個管結婚和離婚的干巴女人說得斬釘截鐵:這咋可能?你家男人身子壞了你就離,你也太缺少人道主義了吧?再說,眼下雖然離婚算不得什么,可那畢竟是兩個人的事呀!就是你男人不來,村里也得有個證明呀!
俺就是離了也養著他,保證給他養老送終還不行嗎?葉秋芳囁嚅著。
養老送終?甭說你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俺不信,就是你寫了字據都不行!這事可得講個原則,離,兩人一塊兒來,他只要點頭,算你們雙方自愿,咱辦,他不同意,說啥也沒用。
可俺男人根本起不了炕呀!
那好,俺退一步說,你只要讓他寫個字據,再帶上村委會開的證明,俺立刻就辦。干巴女人站起身,黑瘦的臉上多了幾分同情,拍著自己像平原一樣平坦的胸脯說,大妹子,你這事呢,俺也挺同情的,不過你也別再跑了,這事辦成的可能性基本沒有,當然,俺也是過來人,沒男人的日子啥滋味兒俺也知道,聽俺一句勸,忍幾年,日子長了就不想那玩藝兒了,就幾年,忍忍就過去,啊,回吧!
說完,干巴女人轉身出屋去了。
齊建國沒敢進鄉政府的院兒,他一直等在院外,但當看見葉秋芳那臉色時,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齊大哥,往后您別幫俺了,俺就只能這樣湊合著活了,等孩子長大了,俺……說到這兒,葉秋芳傷感地淌下了眼淚。
一見葉秋芳哭,齊建國有些急切地說,你說的這叫話嗎?莫非我只圖你的身子?就那么沒出息?我是看著你那日子過得不像人樣,真心幫你一把,咱們就是不結婚又咋著?我又不是沒結過婚,也不是沒有過女人!行了,你也別哭了,從今往后咱不再提結婚的事,我無親無故,掙錢雖然不多,可花銷少,剩下的全都給你,就當你是我親妹子,這總行了吧?
可這……這讓你太吃虧了呀?
啥叫虧?人來這世上就只為賺?可哪那么多賺的?人活著就是圖個高興,我能幫你一把我高興,心里舒服。
齊大哥,俺真的不知該……讓俺下輩子給你……
行了行了,我還不知有沒有下輩子,咱回吧,家里不能沒人。
在鐵路道口齊建國停住腳步對葉秋芳說,你先回吧,下午我班上有點事。
葉秋芳看著齊建國好像有什么話要說,正這時,一列裝滿木材的火車剛好通過道口,那條黑色長龍挾著風裹著土,一路狂奔,轟鳴震耳,腳下的大地顫抖著,搖晃著……
齊大哥,俺……葉秋芳深情地看著齊建國,兩頰禁不住騰起兩片紅暈,她低聲對齊建國說,你晚上去吧,俺等你……
你說啥?
他們的話被轟轟隆隆的響聲淹沒了……
齊建國和葉秋芳到鄉政府去后的第三天,剛好下夜班,他等著李長祿來接班。
冬天天短,七點多了,太陽才懶洋洋地露出頭兒,還一臉的不高興。李長祿在看道房門口剛支好車子,還沒來得及進屋跟齊建國交班,驀地發現西邊土路上揚起一片黃塵,像《西游記》里的黃袍怪來了似的。轉眼間黃塵里鉆出輛吉普車,徑直朝看道房駛來。
一條大象般的粗腿從車門里慢慢落到地上,郝德義下了吉普車,在土路上趟出一溜黃塵,身后還跟著司機和段里的工人小孫。副段長駕到,李長祿吃驚不小,這看道房從沒見過如此級別領導光顧的。
喲!是郝段長呀!您咋有功夫到這兒來了?
檢查工作呀!莫非你不歡迎?郝德義說著已挪到李長祿面前,笑著問:齊建國呢?
屋里的齊建國正在收拾當班記錄,聽見郝德義來了,趕緊迎出門外,笑著說,喲!是郝段長來了?咋還帶個秘書?
小孫原來在一個叫八間房的小站干貨運員,那個小站比鳳凰站還遠,得再往山里走五六十公里,也是段領導為照顧他搞對象才給他調回車務段,今天不知他來干什么。
建國呀!咱們長話短說,我今天來一是看看安全,再就是宣布個調令,從今兒起,由小孫接你的活兒,你調八間房工作,趕緊收拾東西,一會兒我送你。
您說什么?我去八間房?齊建國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歪著腦袋問。
對,段上昨天開的會。郝德義說得很認真,臉上沒有開玩笑的成份。
郝段,這是為啥?俺跟建國在這兒干得好好的,咋要把他調走?李長祿的反應比齊建國還急。
不為啥,小孫的媳婦剛到手,轉眼就生了孩子,八間房離家太遠,段上考慮建國沒啥困難,又沒孩子,先去八間房替些日子,那兒還有個小年輕等著搞對象,事情就這么簡單,絕對沒別的意思。
可您知不知道,齊建國……李長祿本想說齊建國連媳婦都混沒了,可齊建國瞪他一眼,到了嘴邊的話又被堵了回去。
哎,要說困難誰沒有?不都得想辦法克服?這事只能這樣,段上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建國,你是個老工人了,你得體諒段上的困難,你說段上那么多年輕人都等著……
啥時走?齊建國打斷郝德義的話問。
要沒啥事現在就走,我送你。
齊建國沒再說話,扭頭進了屋……
十一
春天在經歷了一個冬天的孕育后,終于露出了嬌羞的笑臉,桃紅柳綠,地里的麥子轉眼間已經返青,綠油油的招人喜愛,微風一吹,像一池湖水般蕩漾著。
齊建國來到八間房站已經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中他只回過鳳凰站一次,也只見了葉秋芳一面。
秋芳,真對不起,我走得太急,也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
俺知道,你也做不了主。
你咋知道的?
俺到你班兒上去了,是李師傅告訴俺的。
哦——齊建國沉思片刻說,往后我回來少了,不行地里的活兒雇個人干,你一個人肯定吃不消,都是我出的餿主意讓你種了麥子。說著齊建國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遞給葉秋芳說,這是我存下的五百塊錢,你……
葉秋芳堅定地把他的手推回去,說,齊大哥,這錢說啥俺也不能再要,你那邊也用得著,俺這日子能過下去。
齊建國像第一次似的捉住葉秋芳的手,把錢硬塞進她手里,嗔怪地說,你總是這樣,能過能過的,能過個啥?你要是再這樣我可真生氣了。
葉秋芳攥著一把錢,看著齊建國不知如何是好,她有些局促不安,連眼神也沒地方擱了。
俺不明白他們干嗎讓你走,是不是俺拖累你了?
說哪兒的話?跟你有啥關系?你想想,段上那么多人,總不能只照顧我一個吧?你放心,好好過日子,我每月把生活費托人給你送過來,我不在鳳凰也沒關系,絕不讓你一個人遭罪。
俺……葉秋芳欲言又止,眼淚早已“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鐵路第六次大提速在即,為適應形勢需要,段上對職工要求更加嚴格,業務學習,理論考試,競爭上崗,尾數淘汰,一環扣一環,再加上列車提速后鳳凰這樣的小站更是少有車停靠,齊建國幾乎沒機會回鳳凰。但他像只忠誠的信鴿一樣,每月按時把工資捎到李長祿那兒,再由李長祿轉交給葉秋芳……
電話里他對李長祿說,一定要把錢親自交到葉秋芳手里。
這天是齊建國的休息日,又剛好趕上清明節,齊建國回城里給父母掃了墓,看時間還早,他便來到一家服裝店,打算給葉秋芳買身衣服。可他在服裝店轉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面對著花花綠綠、琳瑯滿目的服裝,自己竟挑不出一件合適的,況且也不知道葉秋芳該穿的號碼。
衣服沒買成,但一定要給葉秋芳買點什么的念頭卻怎么也無法從腦海里趕走,結果他在街上轉了半天,最后花二百元給葉秋芳買了一只雙歷坤表……
因為沒有合適的火車,齊建國坐長途汽車來到鳳凰村西的鄉政府所在地,然后步行奔鳳凰村。這條路正好經過道口,他本不想進去耽擱時間,誰想離道口還有幾十米李長祿就看見了他。
你咋來了?
今兒我休班,回城里辦點兒事,順道兒。
這會兒沒車呀!
坐長途車來的。
你來得好,俺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啥事?
來,進屋說,進屋說。
不容分說,李長祿將齊建國拉進屋,這才問,那邊的工作咋樣?好干嗎?
有啥不好干的?我在哪兒都能干,哎,你說正要找我,啥事?
別急嘛,我是真有事跟你說。李長祿給齊建國倒水,被齊建國一把拉住了。
我不渴,有啥事你快說,我還有事。
李長祿回頭看看齊建國,禁不住長長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個鼓鼓的紙包兒。
啥?齊建國一頭霧水。
你自己看唄!
紙包里原來是錢。
齊建國皺起眉頭想了想,盯著李長祿問,你沒交給葉秋芳?
俺是每回都親自交到她手里的,可前天下午她把錢全都退回來了。
為啥?她是咋說的?
她讓俺告訴你,她要結婚了,不讓你再等她。
結婚?跟誰?
她沒說,可俺跟村里人打聽了,她嫁的是村委會主任的兒子,可能這幾天就要辦事!
是那個叫胡大的?
叫啥俺不知道,反正是村主任,那天她還說讓你別再為她操心,謝謝你,還說下輩子……
李長祿后面又說了些什么齊建國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覺得頭“嗡”的一聲大了,耳朵里一陣轟鳴……
從道口出來,齊建國沒朝車站的方向走,卻朝北面的山坡走去。
山坡上的草已返青,陣陣山風掠過,耳邊發出低沉的嗚咽;極目遠望,山下一片片麥田閃著綠油油的光澤。鳳凰村依然寧靜著,沒有人影,沒有炊煙,甚至沒有雞鳴狗叫,整個村子仿佛睡著了一般。村西那條小河已經干涸,只星星點點留著些水洼,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慘淡的銀光……
齊建國從口袋里掏出剛買下的那只手表,仔細看看手表上顯示的日期和時間,4月5日,星期六,他久久地看著,沉默著……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齊建國將手表的表把輕輕拔出來,表針立刻停止了跳動,他知道,時間將永遠定格在這個時刻……他慢慢地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扒個坑,再將表輕輕放進去,然后在上面一抔一抔地培土,直到堆出一個小土包兒……
一陣風兒吹過,齊建國忽地覺得臉上生出一絲冰涼,手背一抹,原來是淚水悄悄滾落到了腮邊……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