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坐在我對面,中間隔張桌子。桌上有裝著醬油裝著醋的瓶子,有盛著辣醬的罐子,還有插著一次性筷子的敞口杯子。老莫說:“老是這樣下去可不行。”我說:“是啊,老是這樣下去,我們身上的錢會虧得一干二凈。”老莫說:“看樣子我們得想想法子。”我說:“是啊,看樣子我們得想想法子。”老莫說:“可是,想什么法子呢,能想的法子早被我們想完了。”
說完這句話,老莫不說話了,我也不說話。空氣干燥得仿佛可以用一根火柴點燃。我坐在面朝大街的方向,穿過老莫頭發凌亂的腦袋,我能看到街上來去的人。街上的人很多,男人女人,中年人年輕人。望著這些行色匆忙,姿態不一的人,我突然說了句粗話:“他媽的這么多人,沒一個肯停下來吃點東西,我們的東西里有毒呀。”老莫沒有回頭,他仿佛不回頭也能看見背后的人。老莫模仿我剛才的口吻說:“是呀,他媽的我們的東西里有毒呀。”
半年前,我和老莫開了一家快餐店。快餐店的生意從開張起就沒好過。半小時前,我和老莫在算上個月的賬。上個月,我們不但一分錢沒賺,反而虧了五百塊錢。于是,我和老莫就說開了。老莫說,他把所有積蓄投到了這家快餐店,他就指望這家快餐店賺錢了。快餐店開張第一天,他給家鄉的媽媽打電話。媽媽知道他開了快餐店,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媽說,我兒子真有出息,現在都當上老板了。他媽還說,兒子呃,到時候賺錢了,別忘了接媽到你的快餐店玩玩。我呢,我跟老莫一樣,也把所有積蓄投到了這家快餐店,我就指望這家快餐店發家了。快餐店開張第一天,我嘴巴都樂歪了。我終于不用給人打工了,終于自個當上老板了。雖然只是個快餐店的小老板,可好歹也是個老板。
我和老莫認識五年了。五年時間,早讓我和老莫相互間十分熟悉。也就是說,我和老莫這些話,說來說去,都是廢話。我知道快餐店開業第一天,老莫給他媽媽打了個電話。老莫也知道開這家快餐店前,我一直在給別人打工。但是,我樂意聽老莫廢話,老莫也樂意聽我廢話。既然沒有人愿意在我們快餐店面前停下,我和老莫,就只有無話找話地聽彼此廢話。
不一會,老莫又開始說話了。聽得出來,老莫想讓我們的話題輕松一點。從來跟下流沾不上邊的老莫,突然說起了靚女的屁股。老莫說:“你看你看,那個靚女的屁股真大。”順著老莫的視線,我看到一個正在街上晃動的屁股。說實話,那個屁股不大,那個屁股的主人也不是特別靚。不過,我還是順著老莫的話說:“是呀,那個靚女的屁股真大。”老莫吃吃笑著,吃吃的笑聲軟綿綿的,像一點力氣沒有,像好幾天沒吃過飯了。老莫說:“有一個花壇那么大。”我也吃吃地笑。我的笑聲,大概不會比老莫大多少。我說:“有一個池子那么大。”老莫說:“有一個地球那么大。”我說:“有一個銀河系那么大。”
正這么大著,電話響了。我跳起來,老莫也跳起來。老莫向來要比我慢半步,他跳起來時,我已經連跳帶跑地來到電話前。
電話是小衛打來的。小衛比我小六歲,跟我一樣來自湖北。每次看見我,小衛都親熱地叫我老鄉。我也叫他老鄉,不過要在老鄉前面加個“小”字,我親熱地叫他小老鄉。小衛說:“老鄉,你快過去,我這里有個老板,開了一個小廠,想到你的快餐店訂快餐。”我說:“真的啊老鄉,你在哪里,我馬上過來。”我明顯太激動了,激動得把小衛叫成了老鄉。我的激動感染了老莫。老莫一雙眼睛,眼睜睜望著我。小衛說:“我在我住的地方,那個老板也在我住的地方,你快來吧。十分鐘,那個老板有事,他只肯給你十分鐘。”說完,小衛放下了電話。我沒來得及告訴他,十分鐘時間實在太短,他就放下了電話。
老莫仍然望著我。我告訴他,有個老板要在我們店里訂快餐。跟我一樣,老莫也明顯地激動起來。老莫說:“那你還不快去。”想了想,老莫又說:“不行,我也去,這么大的事,我怕你一個人搞不定。”我說:“你也去,都去了誰看店?”老莫說:“不看了,這種生意有什么好看的,再說一時半會不看又不會死人。”邊說老莫邊甩了甩手,他甩手的動作看起來十分有力。然后老莫笑了,我也笑。我知道老莫的意思,我們的快餐店開張以來,我和老莫就沒有出去過,哪怕那種短暫的透口氣的出去也沒有。每天早上,老莫要趕去菜市場,跟菜販子討價還價,生怕菜販子短了斤兩,我要留在店里等候顧客光臨,老莫回來后,我們就一起等待顧客光臨,一直等到凌晨兩三點,等到街上看不到人影,我們的快餐店才會心甘情愿關門。
小衛租住的地方,離我們的快餐店很遠,遠到十分鐘我和老莫根本不可能趕過去。我們叫了輛出租車。出租車很少成為我和老莫的代步工具,在決定要不要坐出租車的問題上,老莫再次用力甩了甩手:“既然不可能走路去,坐公交車十分鐘又趕不到,我們的選擇就只有坐出租車了。”
出租車在鬧市里七彎八拐,很快將我們帶到小衛租住的地方。下了車,剛好十分鐘時間。小衛住七樓,當然是沒有電梯的那種樓。小衛在一家電子廠上班,恐怕他每個月不吃不喝,還不夠住進帶電梯的樓里。拐進樓梯間,我和老莫想都沒想,提起步子就往七樓趕。
趕到七樓,嘴里的氣喘得我沒有說話的余地。老莫也好不到哪里去,老莫用手撐著胸口,雙腿眼看要掉到地上。我的氣沒有喘順,老莫敲響了小衛的門。開門的是小衛,門一開,一屋子關不住的笑聲便砸出來,砸在我和老莫臉上,砸得我們倆莫名其妙。小衛租住的單間里根本沒什么老板,只有小衛小許還有小津這三個笑得好像在發羊癲瘋的人。小衛笑得最兇,我進去的時候,他笑得猛一下嗆住,在那里劇烈咳嗽。小許也笑得不輕,捂著肚子,嘴里一個勁喊著哎喲。前段時間,小許被老板炒了魷魚,一直找不到工作,昨天他去我和老莫的快餐店,愁眉苦臉說,他身上的錢快用光了,沒有一個地方肯要他,真不知怎么辦才好。小許本來又黑又瘦,愁眉苦臉的他看起來像個老頭。都說笑一笑十年少,我仔細看了看小許,笑得不輕的小許看起來確實比昨天的小許年輕。小津是個丫頭,出來一年時間還不到。丫頭就是丫頭,她捂著嘴,咯吱咯吱的笑聲從手指縫跑出來,那些跑出來的笑聲,怎么聽怎么都有些失真。
我和老莫對視一眼,不知他們干嗎笑成這樣。我剛準備說話,小衛說話了。小衛一邊咳嗽,一邊指著小津說:“我就說過他們會來吧,你看他們這不是來了!”小津也說話了。小津一邊將嘴上的手拿開,一邊指著小許說:“我可沒說他們不來,是小許說的。”小許說:“我以為只有我笨,沒想到他們比我更笨。”小津說:“是啊,我以為只有我和小許笨,沒想到他們比我們還笨。”小許說:“出門之前,你們干嗎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小津說:“就是,今天公歷四月一日,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我和老莫沒有反應過來,我們說出來的話幾乎異口同聲:“四月一號,四月一號是什么日子?”
等知道公歷四月一號是愚人節,知道所謂的訂餐是他們一手策劃的騙局時,我和老莫只有哭笑不得的份。老莫說:“我真服了你們,再騙也不能這樣騙人,害我們白白打了十五塊出租車錢。”我說:“是啊,再騙也不要騙出個十分鐘限定,白白打了十五塊錢不算,我和老莫還一路都在飛奔。”小津瞪著小衛和小許說:“看吧看吧,發火了吧,我都說過,你們騙人不要騙得太過分。”剛才的騙局策劃里,明顯有小津一份,小衛和小許毫不示弱抗議小津:“你這才叫過分,別忘了剛才是誰說的,有了這個十分鐘限定,老莫他們會更信以為真。”小津說:“反正都怪你們,非要騙老莫他們。”小許說:“什么叫都怪你們,你知不知道,你打電話將我騙來時,我剛買好一張人才市場門票,害我十塊錢門票白買了。”小津說:“要怪就怪小衛,小衛是罪魁禍首。我整整加了二十五天的班,今天好容易放假,想狠狠補上一覺,誰知小衛大清早就給我打電話,千方百計將我騙了過來。”
他們三人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越說我和老莫的頭腦就越清醒。原來住在七樓的小衛,趕了一回愚人節的時髦,小津成了小衛的愚人,小許就成了小衛和小津的愚人,我和老莫則成了他們三個人的愚人。當然,我和老莫沒有發火。我和老莫怎么會發火呢?小衛小許小津,是我和老莫的朋友。因為一個玩笑跟朋友發火,不說老莫,就是我都覺得,這火發得實在有點神經病。
我和老莫再次對視了一眼。光這一眼,小衛便看出了我們的心思。小衛說:“看你們鬼頭鬼腦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們在想什么?”小許說:“我也知道。”還是小津的嘴快,小津說:“誰不知道,他們肯定在想,下一個,下一個輪到誰來當我們五個人的愚人了!”
我們選出的下一個愚人是老曾。老曾是我們這群人里年紀最大的一個,在一家香港人開的工廠里當雜工。老曾今年三十歲,還沒有女朋友。他家里父母特別著急,老曾也急。每年春節老曾都要回家,在父母的安排下,跟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女人相親。老曾是那種顯老的人,怎么看怎么都像四十歲。又不愛說話,跟他一起,誰都會悶得發瘋。大概就是這兩個原因,相了無數次親,最后沒有一次能夠成功。以致于每年春節來臨,我們都會對老曾明知故問:“老曾,今年回不回去相親?”老曾也不回答,嘴里發出嘿嘿嘿嘿的笑聲。
對于將老曾選為愚人,老莫有點不忍心。老莫說:“我們還是另外找人吧,老曾年紀大了,肯定不喜歡被別人愚弄。”小許瞪了老莫一眼,小許說:“你當我喜歡被別人愚弄啊,一個游戲而已,何必如此認真。”小津說:“是啊是啊,一個游戲而已,再說我好久沒看見老曾,我還想見見他呢。”小衛開了句玩笑,小衛說:“你這么想他,干嗎不嫁給他?”小津捏起拳頭,作一個舉手要打的動作:“你要死了,照你這么說,我不是要分成一塊一塊再嫁給你們。你們中的每一個人,有段時間不見,我都會想的。”
在選不選老曾的問題上,老莫明顯力孤勢單,小衛和我都贊成小許的說法,一個游戲而已,沒必要如此認真。就這樣,老曾被我們確定下來。我們開始出謀劃策。最初是四顆腦袋聚在一起,后來老莫見我們四顆腦袋越靠越近,忍不住將他那顆頭發凌亂的腦袋,也插進了我們的腦袋里。小衛說:“要不這樣,小津你給老曾打電話,就說有個女孩想認識他,讓他趕緊來這里一趟。”小津說:“不行,這個電話我可不敢打,我也不愿當這個惡人,要是老曾沒看到女孩翻臉不認人,我怎么辦?”老莫支持小津的說法,老莫說:“這樣騙老曾可不行,這不明擺著往老曾的傷口上撒鹽嗎?”小許說:“就是,小衛你這主意是個餿主意,找不到女朋友是老曾的心病,我們可不能光顧著自己高興。”我沒有說話,老莫和小許把我的話全說完了。
沒有多久,小衛又想了一個主意。小衛說:“那就這樣,小許你給老曾打電話,就說老曾的父母過來看他,找不到他打工的地方,找到了我這里,讓他趕緊過來接他們。”老曾也是湖北人,并且老曾的家離小衛家很近,隔一個村子,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了。我暗暗想想,覺得這主意不行,老曾的父母很少出遠門,怎么可能招呼不打一個千里迢迢來看老曾。小許也覺得這主意不行,小許說:“老曾的父母就算不打招呼來看老曾,找不到老曾反而找到小衛也不大可能。”老莫說:“就算這些都可能,小許現在給老曾打電話,老曾讓他的父母過來聽電話,我們怎么辦?”小津捂著嘴再次咯吱咯吱地笑起來,因為兩個主意連連被否認,小衛沒有好氣地問小津:“你笑什么,有這么好笑嗎?”小津笑得更歡了,小津說:“我笑你的主意出來,總是能引起一片聲討聲。”
我們開始冥思苦想。誰想出一個主意,誰就會眼睛一亮,然后將主意說出來,讓其余的人千方百計尋找破綻。我想了兩個主意,老莫想了一個主意,小許想了三個主意,小衛沒有主意了。這些主意,總是或多或少存在破綻,可操作性一點也不強。
最后被付諸行動的,是小津的主意。小津說:“我有個主意,不過小衛你不許生氣。”小衛說:“我怎么會生氣,我才不會這么小氣。”小津說:“我給老曾打電話,就說你被車撞了,快不行了,讓老曾趕緊過來見你最后一面。”小衛知道上了當,大聲抗議:“青天白日,你這不是成心咒我嘛!”小津說:“不是說好你不生氣的嘛!”小許說:“這主意不行,既然小衛撞得不行了,他應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老曾肯定會懷疑。”小津打斷小許的話:“管他懷疑不懷疑,我想得頭皮都發麻了,我不想了。”說完,小津從口袋掏出了手機。小津的手機價格便宜,為了這部手機,小津省吃儉用好長時間,才在每月給父母寄錢的空隙里,攢夠了買手機的錢。小衛試圖去搶小津的手機,小津一躲,巧妙地躲開了。只聽一長串嘀嘀的按鍵聲后,小津以十分著急的口氣說:“喂,老曾吧,我是小津。”
老曾趕來的速度很快。十分鐘不到,他便在我們的爆笑中敲開了門。我們的爆笑是從聽到老曾的腳步聲開始的。老曾的腳步聲很重,踏在樓梯間臺階上,咚咚的聲音簡直震耳欲聾。老曾的腳步聲還很急,不一會,咚咚的聲音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聽著老曾的腳步聲,我笑得不知多歡,我的眼前,甚至浮現出一個正對著我們吹胡子瞪眼睛的老曾。
還是小衛去開的門。打開門,我們都呆了,爆笑聲馬上停止。老曾臉上全是汗,身上的衣裳都給汗浸濕了。老曾的步子跌跌撞撞,差點撞到了小衛身上。看見小衛,老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狠狠揪了揪自個胳膊上的肉,他問小衛:“你是小衛嗎?你沒有被車撞嗎?你真的是小衛嗎?你真的沒有被車撞嗎?”直到得到小衛肯定的答案,知道小衛被撞完全是我們的惡作劇時,老曾松了口氣。老曾說:“我的娘呦,我差點給你們嚇死了。”說完,老曾一屁股癱坐到了地上。望著老曾,我剛剛爆笑的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眼前,也再次浮現出一個在馬路上奮力奔跑,奔跑來見小衛最后一面的老曾。
地上的老曾慢慢恢復精神,已經大半個小時過去。大半個小時面對老曾的不好意思,也讓我們慢慢失去了尋找下一個愚人的熱情。第一個發現大半個小時過去的,還是精神恢復過來的老曾。老曾抬腕看了看表,“哎喲”一聲從地上跳起來。老曾說:“我要走了,快六點鐘了,我要趕回食堂吃飯了,要是食堂關門就慘了!”我和老莫說出來的話再次異口同聲:“什么,六點鐘了,我們也要走了,再不走快餐店就做不成生意了!”我和老莫剛起身,小衛攔住了我們。小衛說:“都六點鐘了,還走什么,誰都不許走,我馬上就去買菜做飯。”小許附和著說:“是啊,還走什么,大家難得聚在一起,我跟小衛一起去買菜做飯。”小津也說:“老曾不要走,在小衛這里吃飯,食堂關門就關門,老莫你們也不要走,做不成生意就做不成生意。”聽他們這樣一說,老曾不好意思走了。老曾不好意思走,我和老莫也不好意思走。我和老莫對視一眼,老莫用力甩了甩手:“我們不走了,小津說得對,做不成生意就做不成生意!”
于是,小衛和小許就出去買菜了。十多分鐘后,小衛提了大袋小袋的菜回來,小許手里咣咣地提了十來瓶啤酒。
飯沒有讓小衛做,是老莫做的。我和老莫的快餐店里,一直都是老莫在后面下廚,我則在前面招呼和打掃衛生。小衛不肯讓老莫做,非要在我們面前好好秀一把廚藝,老莫將小衛從樓道走廊推進了他的單房,老莫說:“得了吧,就你那廚藝,你饒了我們吧。”然后,老莫一個人在樓道走廊里忙開了。小衛的單房小,放下廚具后就沒有幾步多余的地方,見許多住戶都把廚具搬到走廊上,小衛也毫不猶豫地跟著效仿。老莫在走廊上忙,小衛在屋里不服氣地嘀咕。小衛說:“你們不信,我的廚藝真的大有長進,我小衛早不是以前的那個小衛了。”不過,等老莫的菜真正下鍋時,聞著空氣中誘人的香味,見我們都忍不住在吞口水,小衛也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小衛說:“老莫的菜真他媽香。”
吞了好半天口水,老莫的飯好了。小衛的房間不夠大,我們又不能在走廊上吃飯。在小許的慫恿下,小衛親自動手,將床上的涼席卷起,衣物一股腦兒碼在一起,再將他那張鐵床翻過來靠墻側放。這樣一來,我們吃飯的空間便足夠大了。碗筷不夠,小衛早買回足夠的一次性飯盒一次性筷子。沒有桌子,地上鋪一層報紙,將飯菜放在報紙上,再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地上的時候,小津坐得特別矜持。小津先將兩條腿并在一起,身子微微下蹲,一只手撐著地,等身子蹲得都挨著地了,兩條腿才屈起來,照樣并在一起往后伸,然后一直都保持這個姿勢。小衛被小津的矜持逗笑了,小衛說:“沒有辦法,在外面一切都只能從簡。”我們也七嘴八舌跟著說:“是啊,一切只能從簡。”“只有一切從簡,才能想去哪就去哪,隨便打個包就能走人。”
說是吃飯,真正吃起來,吃飯卻不是主要內容。主要內容是喝酒,我們的酒量都不大,喝的自然是啤酒。小津不喝啤酒,小津說啤酒喝起來一股淘米水味道,真搞不懂我們怎么愛喝啤酒。我們都笑笑不做聲,依然一大口一大口將杯里金黃的啤酒喝下去。小津就幫我們倒酒,小津的酒倒得很公平,看見誰杯子里的酒少了,趕緊幫誰倒上,看見誰光顧著說話不喝酒,小津會鼓著一雙圓圓的眼睛,瞪著那個人:“呃呃呃,你看你的酒,你看你杯子里的酒。”
說著喝著,不知不覺,我們便喝醉了。小衛醉得最厲害,一張白白的臉喝得通紅。小衛喝醉了愛罵人,這一次,小衛罵的是他那個電子廠里的主管,小衛說:“這個鳥毛,什么都不懂,還沒有我行,不就是有個姐夫在廠里當經理嗎,鳥什么鳥。”小衛說:“這個鳥毛,不知有多苛刻人,上個月明明加了二百個小時班,鳥毛硬給我少算了二十個小時。”看小衛罵人,醉得并不厲害的小許也開始罵人。小許罵的人有很多,有炒他魷魚的老板,有面試他不愿意要他上班的主管,還有左右為難連面試都讓他面試不成的保安。看小衛小許罵得痛快,我和老莫還有小津都開始夾在中間東一句西一句地罵人,一會兒,我罵前幾天在快餐店吃了東西沒埋單的一個顧客,一會兒,老莫罵菜市場的販子越來越狡猾,一會兒,小津罵有個色色的拉長老想占她便宜。只有老曾沒罵人,一邊聽我們罵人,一邊勸我們。勸著勸著,老曾說了一句話,老曾說:“都不容易,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你們這樣罵沒意思,沒有誰天生愿意為難別人。”
老曾的話有道理。老曾的話還讓小衛想起一首詩,乘著酒勁,小衛一定要當場朗誦那首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的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就是小衛朗誦的詩。小衛的聲音有些沙啞,小衛的普通話也不大好,這首痛心疾首的詩,硬是給小衛朗誦得亂七八糟。小津故意折騰小衛,小津說:“小衛你給我們唱首歌好不好?”小衛說:“好。”然后,小津還沒有來得及說出歌名,小衛便唱了起來。小衛唱的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剛唱了這兩句,小衛就忘詞了。小衛又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唱到愛憎分明那里,小衛又忘詞了。小衛還要唱,做學生時學的歌忘了詞,他便唱電視里現在正流行的歌。他唱《嘻唰唰》:“冷啊冷,疼啊疼,哼啊哼,我的心。”他唱《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
小衛的歌聲一點也不中聽,然而小衛的歌聲卻鼓動了我們身上的酒精,我們也跟著小衛一起唱。我們唱《化蝶飛》:“化蝶飛,化蝶飛,因你沉魚落雁而陶醉,撲拉撲拉飛,撲拉追相隨。”我們唱《披著羊皮的狼》:“我確定我就是那一只披著羊皮的狼,而你是我的獵物,是我嘴里的羔羊。”
一邊唱,小衛一邊用一次性筷子咣咣咣咣敲打啤酒瓶。看小衛敲酒瓶,小許兩只手嘩嘩嘩嘩拍打地上的報紙。看小許拍報紙,我和老莫四只腳啪啪啪啪地伸出來跺墻。看我們瘋狂成這樣,老曾在旁邊嘿嘿嘿嘿笑個不停,小津在旁邊咯吱咯吱笑得花枝亂顫。
唱著鬧著,不知不覺,時間便到了十一點。第一個發現十一點的還是老曾,老曾“哎喲”一聲:“我要走了,都十一點了,我要趕回宿舍睡覺了,要是宿舍關門就慘了!”一聽十一點了,小許和小津也“哎喲”起來,小許說:“我要早點睡,明天要早點起來找工作。”小津說:“我們宿舍十二點關門。”我和老莫跟著站起來,我明天要早點起來等候顧客光臨,老莫更要早點起來去菜市場。小衛沒有攔我們,他想攔也攔不住我們。我們都有我們的事,這些事一天不做沒有關系,兩天不做可不大行。
臨走之前,我們草草幫小衛收拾了一番。小津和小許負責收碗洗碗,我和老莫負責清理地面,小衛和老曾則負責將鐵床衣物恢復原位。不一會,碗洗好了,地面干凈了,所有的東西各就各位,跟我進來時完全沒有兩樣。我突然有些傷感,剛才的歌聲還在我耳邊回蕩,可是我們三下五除二就徹底收拾掉了剛才的現場。老莫他們遠遠沒有我這么愛傷感,出門的時候,我還沉浸在傷感中,不知誰問了這樣一句話:“你們誰知道下個愚人節是什么時候。”然后誰這樣答了一句:“笨蛋,下個愚人節當然是明年這個時候。”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