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前我看見她又出現在樓門口,我決定推遲下樓,避開她。
近來我怕見她,我有點像老鼠害怕見貓一樣躲著她,可是有時“冤家路窄”,越是躲避越是相遇。大前天我一出樓門,她正提著一桶水從水管子那里走過來,問我電話打了沒有,我應著一定打,一定打,慌忙脫身;昨天剛下樓梯,她又攥著笤帚幽靈似的從樓道后轉出來,還是問打電話的事,我早把這事忘在腦后了,支支吾吾,賊也似的溜走。
她是新來的清潔工,半個月前才接替了她的前任。她的前任是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女人,兒子五六歲,像一枚掛在屁股上的鑰匙,她干活時那男孩就跟在身后,衣服臟兮兮的,鼻子下有兩行黃東西,不是那種人人見了都愿意逗一逗的寵兒,而他抓過油條的手不停地到處亂摸,在乳膠漆粉刷的墻壁上留下一些污痕,就不免叫人厭惡了。那女人也不講究,蓬頭垢面,邋里邋遢,糟糕的是她蠟黃的臉陰沉著,從來不做出副笑模樣,迎著樓主們問一聲好,這樣樓主們對她怎么會產生好印象?尤其是后來,這個女人竟胳膊上箍著黑紗來干活,給樓道帶來一團晦氣。樓主人們實在忍受不了,幾個人串通,堅決要求換掉她,當然主要的理由堂而皇之,說她不負責任,打掃衛生不及時,不干凈。
也許是物業管理處充分考慮了居民的意見,調換來的這個清潔工穿戴整潔,手腳麻利,四十七八的人了模樣還挺俊俏,年輕時肯定是朵村花什么的。與前一個明顯不同的是,這個人特愛說話,遠遠地就跟你打招呼,甜柔的嗓音噓寒問暖,又是長又是短說個沒完。那天我在樓梯上頭一回見到她,她就問我在哪個部門上班,孩子學習好不好,又對我說她的孩子大學畢業了,還沒找到工作,在家悶著,動不動就發脾氣,爺爺一樣難侍侯。我問她家在哪里,她說在向南六里路外的疙瘩李村,村西隔一里路是劉莊,村東二里是馬莊,她在村頭住,老槐樹北面那座土坯房就是,人家都有大廈檐磚房她沒有,就得想法出來掙錢,她每天早晨騎著車子來,晚上回去,下雪那天在路上滑倒,從車子上摔下來,現在腿還疼。我問她能拿多少工錢,她前后指了指說,這六座樓12個樓道的衛生都是她打掃,一天下來腿發脹,一月才500塊錢。我說太少了,她說是少,可你不干還有人搶著干,都是托人來的,人家都有關系,她的關系不硬,老擔心被辭退。說到這里她湊到我跟前說,“你給俺公司打個電話行不?”我問,“打電話干什么?”“你就說我在這干得挺好,你們很滿意。”她又說“你不知道,我以前在東區干,大伙都夸我干得好,你們不愿意用劉莊的小劉,才把我調過來,你放心,我保證好好干,”我不假思索說,“好,我打。”她追著我喊,“我叫李玉梅。”
不打這個電話恐怕我就擺脫不了她的糾纏,可是打吧,雖然她來后樓道的衛生狀況好像比以前好了,但,這才是個開頭,現在就下結論是不是為時尚早?而且我打這個電話得征得全樓住家的同意啊。不過,我自己打一個也沒多大關系,她不就是為了保住這個差事嗎?她這個要求也夠可憐的,為她說幾句好話有什么不應該?這樣矛盾了數日,從桌子上的書堆里翻出她告訴我的那兩個號碼,抓起電話撥通一個。電話那邊的聲音很冷漠,我詳細說明了情況,甚至為引起他的重視,我還適當做了藝術夸張,可那蒼老的聲音只無所謂的“哦哦”兩聲,就掛斷了。我不甘心,又撥另一個號碼,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對方就笑起來:“這個李玉梅又來這一套了!”我急了,“是真的,她真的干得不錯!”對方沒再說什么,笑聲卻“哈哈”地放大了。我感到很泄氣。我能把這個結果告訴李玉梅?
轉眼春節到了,春節在國人心目中是壓倒一切的大節,放長假,一切工作、活兒都撂下,痛痛快快地玩、鬧,沉浸在濃似酒的歡樂氣氛中。到除夕夜,燃放爆竹、打雷子、鉆天猴、彩筒、禮花的陣勢簡直就像當年遼沈戰役發起總攻,轟轟隆隆,地動山搖,下半夜才歸于沉寂,像這場戰役取得了最后勝利。早晨我睡到很晚,起床后感覺室內暗淡,外面卻燃燒著熊熊大火一般光明,我快步走到陽臺。果然,下雪了!晶瑩透亮的雪花正粉蝶似的紛紛揚揚地飛舞著,站在窗前似乎能聽見蠶食桑葉似的沙沙聲。樓外的空地、花池,鋪了厚厚的一層,叢叢花木變為了瓊簇。我的陽臺視線很好,可以望到很遠的地方,我任目光歡唱地在大地上奔跑、跳躍,河岸的林帶冰綃素裹,平緩的田疇白綢飄拂,溝壑、道路分辨不出來,美麗的梁鄒平原纖塵不染,一望無際地閃耀著眩目的銀輝,在我出神地眺望時,忽然發現一豆紅粒兒在潔白的雪野上浮動,仿佛丹青妙手的彩筆在一張闊大的宣紙上滴上了一點紅,又仿佛千樹萬樹梨花中竟有一枝紅梅孑然地綻開花瓣,那么鮮艷,動人。它的出現立刻使茫茫玉宇生動無比,是一首意趣盎然、境界壯麗的詩。漸漸地,這瓣紅在拉長,卻原來是個紅衣女人。紅衣女人正朝我們走來,近了看清恰是李玉梅,大年初一不在家過年來做什么?我懷著好奇心出來看。
李玉梅已經從樓道后的“倉庫”里取出掃帚,刷刷地掃樓門前的雪。我受到感動。也拿了一張锨,一邊幫她“干”,一邊問她為什么今天還來,她說雪得趁早打掃,結了冰就不好了;鞭炮皮也得掃掉,要不會刮得到處是。
我問她步行這么遠全身不凍透了?
她說騎車子怕再摔倒。
今天她穿了件嶄新的紅平絨襖,雪打風吹又使她的臉紅撲撲的,整個兒真如一枝雪中紅梅。顯得特別漂亮。
掃完我們樓前,她還要到別處去掃。臨走,她又央求我:“你能不能給他們打個電話啊?”
……
(摘自《遼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