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雜陳的1976年
1976年的春天伴隨著滿天的陰霾和氣勢洶洶的“反擊右傾翻案風”一起到來。
清明前,我爸的好友朱叔叔和高孃孃(四川方言:阿姨)夫妻到我家來耍,說天安門廣場紀念碑一帶擺了好多市民自發送來悼念周總理的花圈,其中有些還寫著很“反動”的詩呢!大人們小聲地議論著,一致認為:可能上面又要搞運動了!
果然,沒過幾天北京就發生了“天安門事件”。這時,高音喇叭滿城叫喊:“評《水滸》,批宋江,批投降派”、“反擊右傾翻案風”、“衛星上天,紅旗落地”……與之相關的大字報也鋪天蓋地地貼了出來,空氣里充溢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
1976年夏天,朱德委員長逝世。這天中午,我們放學時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在路邊墻上貼悼念標語。他一邊貼,一邊對旁邊一位老先生大聲說:“廣播里咋個(四川方言:怎么)說朱德是‘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呢?哪個中國人不曉得朱總司令?我就是要寫成‘無產階級革命家’!”老先生點點頭,幫他把墻上的紙拉平。中年男子貼標語顯得有些奇怪,別人貼標語一般都是先寫好再貼,他卻是把一張張白紙貼好了,再甩開膀子龍飛鳳舞地寫下“沉痛悼念無產階級革命家朱德委員長”幾個大字。那字寫得好有氣勢哦。
據說1976年天現異兆,當時我年紀尚小,還不太懂事,后來從報刊上得知:春天時,吉林下冰雹落隕石;后來云南地震,唐山地震,松潘平武地震;軒轅黃帝陵前一株幾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樹被雷劈斷主干……接下來,就是全國范圍內大鬧地震,我們成都也不例外。地震鬧得人心惶惶,還有啥子(四川方言:什么)心情抓革命促生產啊!
我父母所在的四川省峨嵋交通機械廠的職工們躲地震才躲得氣派呵,挨著廠住的工人們都去廠里占一輛已經完工的峨嵋客車,把家搬到了車上。煮飯時,停車壩好幾十輛客車之間的臨時柴灶燃起紅紅的火苗。炊煙過后,到處飄著飯熟菜香的味道。而這時,全城滿大街都擺著居民們抬出來的大床小床,床上還掛著蚊帳,市民們晚上都睡在大街上。
9月1日,學校開學,我們沒有教材,用的是臨時油印的小冊子。同學們見面擺的都是暑假里躲地震的各種事情。我最好的朋友華華告訴我,她假期去了北京。唐山大地震時,北京也地震了,他們一家受驚不小。放學后,我回家和家人繼續住在峨嵋客車上。沒過幾天,廠區的高音喇叭通知,從當天晚上起所有人都必須搬回家去住。我們和鄰居們搬著東西陸續回家,宿舍走廊里又冒出縷縷炊煙,生活開始恢復正常。
在我們搬回家的第三天下午,學校通知我們回家去聽重要廣播。下午4點,廠區的高音喇叭響起,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那位字正腔圓的男播音員的聲音變得異常低沉:“中共中央、中央軍委、人大常委會、國務院告全國同胞書: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名譽主席毛澤東在北京逝世,享年83歲……”
那一瞬間仿佛天塌地陷,連時鐘都停止了轉動。我們站在走廊上聽廣播的人半晌沒有出聲,大腦一片空白。奇怪的是鬧了幾個月的地震這時突然不鬧了,所有單位都搭起靈棚悼念主席。當天晚上,我跑到廠里食堂放電視的地方去看新聞聯播,看到睡在水晶棺材里的毛主席和很多泣不成聲的人們。可能那時全國人民都在思考著同一個問題:中國怎么辦?中國的老百姓怎么辦?我那時還沒滿13歲,想不到這么多,只是感覺要出事,要出驚天動地的大事!
晚上,高孃孃和朱叔叔從西安躲地震回來,特地來看我們。大人們坐在一起小聲議論著什么,我只聽了個大概,好像在說毛主席去世了,華國鋒壓不壓得住陣腳,鄧小平會不會出來之類的話。之后,我還聽別人講,有個成分不好的人,在聽了毛主席逝世的廣播后就去打酒喝,還叫他同樣成分不好的親家到他家一起喝酒聽廣播。我太小,分不清這些話的真假,只是聽得心驚肉跳的,心想,咋個會有人慶賀毛主席去世呢?太反動了!
不久后的一天黃昏,我爸從外面回來,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人民南路有人在游行,高舉著“打倒王洪文、打倒江青、打倒張春橋、打倒姚文元”的標語。我爸叮囑我們姐妹在外面啥也別說,但我第二天到學校還是忍不住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好朋友華華。華華卻反過來告訴我說,中央已經把那4個人抓起來了。還說川大的知識分子都在議論國家要大變了,“文化大革命”就要結束了!
過了幾天,華華所說的消息變成了全城歡天喜地的鑼鼓聲和鞭炮聲,全市人民都激動不已。大家都上街游行,連我們學生也上了街。那時,我是剛戴上“紅衛兵”牌子的中隊長,舉著紅旗走在我們班游行隊伍的前面,到東郊體育館參加集會。這次眾人的激動跟以前歡呼政治運動時不大一樣,全城的企事業單位和機關院校都組織起來吃了“團結飯”。
一次,我爸站在窗戶前聽著高音喇叭里豫劇名家常香玉唱“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腔調是那樣的高亢激昂、蕩氣回腸!爸爸邊聽邊自語道:“真的變了嗎?這搞了10年的‘文化大革命’就是這樣子結束的嗎?”我爸的迷惑不難理解,恐怕那時很多人都是這樣。
其實,當時“文革”并沒有真正結束。高音喇叭里還在喊“堅持黨的一元化領導”、“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抓綱治國,按既定方針辦”、“三要三不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30多年過去了,我說不清為啥還記得這些口號,可能是那些年高音喇叭聽得太多了吧。
老百姓終究還是需要常態生活,而1976年底國民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那時,所有副食品都憑票供應,有時拿著票也買不到。記得有一個月的糖果點心不要票了,卻無法買到。因為糖果店里根本沒有東西賣,稍有一點東西來,人們馬上就擠得水泄不通。一天下午上課鈴聲響過很久,一個女同學才滿臉通紅地跑來上課,她喜形于色地告訴我:“剛才我們那條街上的糖果店有糖賣,我擠進去腳都遭踩痛了,終于買到了半斤高粱飴軟糖!”她那興奮勁兒令我好生羨慕。
我們學校有一名漂亮的女老師,教政治,那時左得可怕。她在課堂上說:“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是要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粉碎‘四人幫’后,人民生活水平已經大大提高了嘛!這個月,糖果就不要票了噻!”很多同學聽了,都不以為然地撇嘴。東西是不要票了,但關鍵是根本買不到嘛。
1977年的春節快到了,成都市的蔬菜供應更加緊張。為了給父母減輕一點負擔,只要學校下午不上課,我就到處去買菜,有時也去商場排隊。一次,我在東風菜市場排了整整一個下午,只買到兩顆蓮花白。我媽更辛苦,星期天一大早就跑到雙橋子自由市場用糧票換副食品,還提心吊膽生怕被市管會的人逮到。好不容易換了點花生米、生豬返還票這些東西,還舍不得吃舍不得用,要留到過年。過年時,居民們領了一個小本本,實行憑證買菜,買回來的菜都是很老的蓮花白葉子。這樣老的葉子,我們還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好在鄉下的大舅給我們送來了幾顆好一些的蓮花白。
1977年春節前夕,還有大量受災的農民沒飯吃擁進城里。各個革命大院門口都擺起熬玉米糊糊的大鍋,連我都送了兩個饅頭給一個光著腳丫、只穿了一條單薄褲子的小娃娃。當時各個菜攤上的米涼粉、(火巴)豌豆都讓農民們買去救急了。放了寒假,屋里天天都升起火爐子,但我仍然還在喊冷,也不知那些缺吃少穿的農民是咋個過的冬。
那個冬天很冷,蔬菜供應十分緊張,而農民進城賣菜還被市管會的人趕,弄不好還要被割“資本主義尾巴”,連菜一起被沒收,就更遭罪了。
盡管生活仍然十分艱難,但人們還是在殘冬里看到了某種希望。最讓我興奮的是,聽說以后中學畢業可以不下鄉了,還聽說會有很多老電影要解禁了。
(續完)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