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衛兵理抹成都電器市場

（一）

“文革”中，自由市場被視為藏污納垢之地，遭“革命”洪流蕩滌殆盡。然而，成都的無線電器件自由市場卻頑強地生存下來了。

20世紀60年代中期，成都市體育場東大門前的街道十分寬闊，可供4輛大卡車并行；道路右側的街沿寬約20米，在洋槐樹、梧桐樹的掩映下，展示出都市的氣度。這個綠色長廊成了無線電愛好者的圣地，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一個自由市場，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流量。自由市場的形成最初是因為體育場大門正對面順城街上有一家四川人民廣播電臺器材門市部。當時，門市部時不時供應一些極為緊俏的電子器材，經常出現供不應求的局面，每天都有數百人在此翹首以待。1965年11月，我就在此排了3個小時的隊，才購得一支小如米粒、晶瑩剔透的晶體二極管，從而完成了淘汰礦石收音機的劃時代跨越。我清晰地記得，我買的二極管售價為1.5元，花了我當時一周的伙食費。

1966年夏，“文革”風起云涌，成都大中小學全面停課。我當時還在上小學，停課后無所事事，經常到自由市場去湊熱鬧。這里每天都聚集了近千人，通過以物易物、以錢購物的方式進行無線電器件交易。那時，生意人在市場上沒有固定的經營場地和攤位，按照先來先占原則，來得較早的人，占一棵樹便是鋪面，占一段街沿邊便是攤位；來得晚一些的，瞅個空處席地而坐，抖包解袋亮出商品吆喝起來；而一些既是買主又是賣家的人，便在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涌動穿梭。市場上的無線電器件五花八門，綠色的碳膜電阻、紅色的金屬膜電阻、白色的電容，被賣家整整齊齊地別在硬紙板上兜售；晶體管則直插在硬紙盒蓋上；檔次高一點的放在玻璃瓶中，像展示一粒粒珠寶；動圈式揚聲器的身價較高，當時尤為缺俏，特別是2.5英寸小口徑的那種，一般不許買主觸摸，以防沾了汗漬而生銹。總之，繁華的自由市場上從漆包線、鉚釘、膠木板到貴如金磚的手掌大小的自制半導體收音機應有盡有，令人目不暇接。在這里，人們將通過各種渠道搞到的緊缺器件擺出來叫賣，賺取高額利潤，或者通過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拾遺補缺。

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是這個自由市場在“文革”初期最特別之處，代表當時物質文明高度發展水平的電子產品，竟以奴隸社會產品的流通方式來實現它們的價值。交易過程中，除了單純的討價還價，還充斥著彼此間的你貶我損、你抬我哄。交易雙方總是要經過一番智慧、信息和耐心的艱難較量，才能完成商品的交換。比如對動圈揚聲器的評價，就形成兩大派。販賣北京生產的“鴻雁”牌的，宣稱該產品聲音渾厚圓潤，令人舒服；而手握上海產“飛樂”牌的，則力捧其聲音清脆亮麗，更具真實感。兩派之間總是爭得面紅耳赤，不肯罷休。說起晶體管，成都亞光廠占盡地利，生產了大量的蘇式管子，但也有人拿營口生產的日式管子與之較勁。蘇式管子有一個硬傷，管腳是鐵絲，很容易生銹齊根斷掉。我當時作為旁觀者，夾雜在人群中聽著交換雙方對各自商品的炫耀和鼓吹，獲取了不少專業知識，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二）

在無線電器件自由市場，最“牛B”的當屬成都那些國防電子企業的職工，如當時的宏明、錦江、紅光等。他們在廠里享受著買處理電阻、電容論斤稱，買副品、次品晶體管論把抓的“福利”待遇。因此，他們手握大量器材。這類人身著一套洗得發白、改造得合身得體的勞動布工作服，足蹬一雙翻毛牛皮高幫勞保鞋，留著有棱有角的平頭。每當他們在市場出現，便受到大家的追捧。宏明廠內部處理的幾塊錢一斤的金屬膜電阻，在市場上可以輕而易舉地賣到每支幾分至一角錢的價格，而一斤電阻有數百上千支！因此，這批人在當時便昂首挺胸地步入了小康。同時，他們也傳播著最新的技術信息，是活躍在成都市無線電自由市場上的大哥。

1966年底，我因一個偶然的機會成了成都無線電器件自由市場上的一個小生意人。

我當時就讀的小學在義學巷附近。義學巷有一家無線電儀器廠（成無一廠前身），同班的一位同學家住在該廠宿舍。一次，我去他家玩，發現他家隔壁是倉庫。工人們都停產鬧革命去了，倉庫窗戶洞開無人修繕，我和同學便搭著人梯翻了進去。里面滿目生輝，我們仿佛走進了一座藏金埋銀的寶庫。貨架堆滿一臺臺還未組裝完畢的半導體收音機；電阻、電容鋪得滿地都是，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我興奮極了，最終經不住誘惑，膽戰心驚地在地上刨了一書包的“寶物”，鼠竄而去。

由于受家庭財力和我個人技能的限制，我當時只能安裝單管收音機。因此，這批“寶物”大多數還用不上，我便決定將這些用不完的“寶貝”拿到自由市場上去賣。我約上院壩里的幾個同齡愛好者，壯著膽子來到自由市場。我模仿那些“老鬼”，把電阻、電容放在紙板上別得整整齊齊，怯生生地捏得梆（四川方言：“很”的意思）緊，偏居一隅等待買主前來購買。因為是意外之財，我們都很心虛害怕，只要對方一出錢我們便賣。半天下來，竟掙了好幾角錢。這錢是萬萬不能揣回家的，一旦被父母發現，我們都會被打成龜背。所以，我們一般都是當場把錢消費掉。

1967年夏，隨著成都武斗規模越來越大，慣于耍槍舞棒的造反派和紅衛兵開始盯上了這個魚龍混雜的自由市場。一天，我正在市場上奶聲奶氣地叫賣，忽然聽到“嘣嘣”幾聲清脆的槍聲，緊接著又是“嗒嗒嗒”的一陣點射……剎那間，整個市場像一鍋沸騰的開水，人們四散奔逃，驚叫聲不絕于耳。我年少個子矮，被擠在人堆里，看不見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我正遲疑間，只見臂戴袖章的紅衛兵在人群里狼奔豕突，被他們俘獲的人高舉雙手，戰戰兢兢地任其搜身。此刻，一陣喧囂由遠而近，那些本已跑散的人們又從四面八方涌了回來，更多的紅衛兵端著各式槍械，不緊不慢地合圍上來。自由市場的地面上滿是丟棄的器材，幾個懷揣整機的人被抓了個現行，飽受皮肉之苦后，又被押上了戰旗獵獵的卡車。我終于明白事態嚴重，迅速將衣袋翻了個底朝天，把“寶物”悉數拋棄，然后呆若木雞地看著那些只比我大幾歲的紅衛兵興高采烈地清掃滿地的“戰利品”……

此后，這樣的突襲越來越頻繁，但每天的交易照樣進行，只不過方式更隱秘了。在非常時期，賣家有的兩人搭檔，一個人拿著器材在不遠的僻靜處等候，另一個人則手拿一張紙飛飛兒，上書欲售器材的名稱、規格及成色等，與買主基本談妥后，便鬼鬼祟祟地溜到僻靜處成交；單槍匹馬的賣方在與買主大致敲定后，不厭其煩地帶買主到家中交貨。在這樣的自由市場上，雖不乏圈套陷阱，但相當一部分人將在買賣中廣交朋友、切磋技藝視為一大樂事。不管你來自何方，也不問你是何身份，只要懂無線電，素昧平生的人也能在街頭站著聊上半天。

（三）

這樣的交易方式雖有不便，但總算還能進行下去。1967年秋，這塊地盤規定禁止人群滯留，市場自發地轉移至春熙路中段一家國營五金交電商店門前。這是發燒友的英明之舉，因為春熙路行人熙熙攘攘，混雜其中，利于遁形。同時，由于地處鬧市，紅衛兵不敢擅自開槍或大打出手，他們幾次襲擊，皆因堵截不住或難以甄別而斬獲甚微。紅衛兵開始改變策略，采取“盯人”戰術，重點打擊大戶。

其間，我的一位鄰居“生產”了一部雙管機，用最小號的透明塑料肥皂盒做外殼，以一節5號電池為電源，用耳塞收聽。當時，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如此袖珍的半導體。這個雙管機的成本在8元左右，到自由市場可賣到20元以上。受高額利潤的誘惑，我的鄰居決心將其出售。

一個星期天下午，春熙路行人摩肩接踵。這位鄰居站在五金商店門前，按照我們事先的演練，他將機子插到上衣兜里，兜里先已墊上了適量紙屑，以便使機子剛好露出一小半。這樣既可招徠買主，又不至于暴露身份。為了給買主更明確的暗示，他戴著耳塞，一只腳不停地踏著節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從他面前踱過的每一個行人。我在距離他數米遠處放哨，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

半個小時后，一個中學生湊了上來，指著他的上衣兜低語道：“這機子好安逸哦！聲音如何？聽一下嘛。”鄰居正等得有些焦灼，不禁喜上眉梢，連忙將耳塞塞到中學生耳朵里。當他正欲從衣兜里掏出機子時，兩個頭戴軍帽的小伙子從人群中一躍而出，向鄰居猛撲過去……結果人贓俱獲，鄰居被這3人押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出了春熙路北段后往東而去。

我緊追不舍，眼看著三輪車從紅星路拐進了成都三中。我攆到門口，鄰居哭喪著臉喊道：“快去喊我哥……”

我猛然醒悟，三中的“紅色堡壘”與二中的“井岡山公社”均系紅衛兵組織，同屬一派。我鄰居他哥正是“井岡山”勤務組成員。于是，我馬不停蹄地趕往距離三中不遠的成都二中，找到他哥，一齊乘一輛軍用三輪摩托車來到三中。

我那可憐的鄰居被罰跪在地，口中反復背誦著語錄。由于在派性斗爭中“紅堡”和“井岡山”互為犄角，有著鮮血凝成的戰斗友誼。因此，我鄰居他哥一出面，此事當場就擺平了。

我經歷了這次驚嚇后，便很少到危機四伏的自由市場去逛了。但出于對無線電的喜愛，急于想了解無線電器材的更新換代，我還是經常到以前在市場上認識的愛好者家中洽購。其間，我就到長順街的一個朋友家里買了一支可變電容器。當時，一般人做的四管半導體整機的市價在35元左右，這相當于普通人一個多月的工資。而我這位朋友制造的整機可賣到40元以上，因為他舍得在工藝上下工夫，比如，把阻容元件的接腳精心彎成90度角，分門別類地在膠木板上排列得橫平豎直；晶體管腳套上鮮艷的塑料套管點綴其間；由于調試精細，其收聽效果也高出一籌。

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成都東郊的軍工電子企業陸續在城北的城隍廟開設門市部，出售庫存積壓物資，處理元器件；成都市的地方無線電企業也逐步發展，出售裝配整機所需的成套元器件。業余無線電愛好者開始有了正規的交易場所，逐漸失去了逛自由市場、自制零配件、改進電路的樂趣。成都無線電器件自由市場也就隨之消失了。

（注：理抹，四川方言，意指清理、處罰）（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