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8年12月15日黃昏,最后解決蜷縮在安徽省濉溪縣雙堆集地區(qū)的國民黨軍黃維第12兵團殘部的戰(zhàn)斗打響了。頓時,大炮轟鳴,山搖地動,解放軍攻擊部隊從四面八方向敵核心陣地發(fā)起了沖鋒。黃維的突圍計劃瞬間成了泡影。
兵團司令官黃維跟副司令官胡璉、吳紹周逃出指揮所,分別登上3輛坦克。坦克于慌亂中開動起來,坦克后邊跟著一大群亂哄哄逃跑的步兵。
3輛坦克中,第一輛是黃維,后面緊跟著胡璉和吳紹周。行至玉皇廟河灣,浮橋被黃、胡所乘的坦克壓壞,吳紹周的坦克一跟頭翻到河中。
過河之后,黃維所乘的坦克發(fā)生故障,黃維只好跳出坦克,只身落荒而逃。他聽見機槍聲、步槍聲在清冷的原野上響著,弄不清楚朝哪個方向跑能逃出包圍圈。
正在攻擊敵軍的中野第11縱隊某旅特務(wù)營教導員范天樞率領(lǐng)由兩個排組成的搜索隊在田野上搜抓零星突圍逃出來的敵兵。月亮出來了,地面上幾百米外的景物都能模模糊糊地看出個輪廓。搜索隊順著一條田間小路前進。走在前面的戰(zhàn)士桑小六回過頭來,向范天樞報告:“教導員,前面有人!”通信員賈更新也看見前面不遠處有個人突然趴下不動了,他朝對方一聲斷喝:“舉起手來,繳槍不殺!”隨手把槍栓“嘩啦”一推,又高聲喊道:“看見你了,快站起來,否則就開槍了!”
那人慌忙爬起來,舉起雙手。范教導員握著手槍朝那人走過去。借著月光,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下:這人頭戴一頂大鋼盔,邊沿壓得幾乎貼到鼻子上;身穿全新的細棉軍裝,上衣右口袋別著一只金色指北針,左口袋插著兩支派克金筆,腕上戴了只又大又亮的手表。看樣子是個級別不低的軍官。
“還蓋著個鋼盔干什么?”桑小六一揮手把那人戴的鋼盔掀掉在地上。
此人忙伸手撿起鋼盔,現(xiàn)出一副欲戴又不敢戴的尷尬相。那張不愿見人的蒼白圓臉和一頭光潔的頭發(fā)通通暴露在月光之下。兩只眼睛看上去黯淡無神,但目光冷傲,露出一種仇視和挑釁的神情。范教導員上前一步發(fā)問道:“你是干什么的?”
“85軍軍部上尉司書方正馨。”
一個上尉司書怎么會有這樣一身的打扮?顯然是隱瞞了真實身份。細心的通信員賈更新發(fā)現(xiàn)此人的褲腳管一點沒濕,從那個方向突圍出來的敵人必須蹚過一條小河,河水有半人深,河上既無橋亦無擺渡船,逃命的士兵都是涉水過河,眼前此人的褲腳一點沒濕,有些不可思議。小賈突然問道:“怎么過的河?”
“騎馬過的河。”
“馬呢?”小桑追問一句。
對方含糊其辭地說:“我……我嚇掉魂了,是,是一個大個子同鄉(xiāng)背我過河的。”
范教導員還要率隊執(zhí)行任務(wù),便讓一個排長帶領(lǐng)一個戰(zhàn)士將這個自稱“上尉司書”的方正馨押送到旅部,交上級審問。
二
負責俘虜甄別工作的旅部敵工科科長宋禹對千余名俘虜中的兩個人特別注意:一個是在馬圍子戰(zhàn)斗中活捉的敵第10軍18師52團團長唐鐵冰,此人身份已查明;另一個是特務(wù)營教導員范天樞派人押送來的自稱上尉司書的方正馨。此人個子高大,圓圓白臉,留著短須,右邊臉上還有顆黑痣,走路、說話紳士味兒十足,雖一身戎裝,卻有知識界人士風度,一時很難判斷他的軍職。范天樞讓押送人員捎話,估計此公起碼是個少將師長。
宋禹決定和他正面接觸。他坐在此人對面,指著登記簿開始審問:“這上面寫的確實嗎?”
那人點點頭,如小學生背書似的答道:“方正馨,江西弋陽人,第85軍軍部上尉司書。”
“什么時候當兵的?”
“今年8月。”
“從軍之前干什么?”
“民國十七年當小學教員。”他回答得十分小心。
“還干過什么事?”
“干過……”他一時答不上來,抬頭見宋禹緊緊盯著他,顯得有點慌亂,“我當過6年教員,1年科員,以后就出來當兵。”
“你是今年8月才當兵的?”
“是的。”
宋禹心里暗暗一算,就算他民國十七年當教員,干了7年才到民國二十四年,現(xiàn)在已是民國三十七年了,便忍不住笑了:“你編造謊言的手段也太拙劣了,你還有13年歷史怎么過的?”
那人懊喪地低下頭,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腦袋,嘴里咕嚕道:“我被嚇昏頭了,嚇昏頭了,腦子里一片混亂!”然后,他用兩只手捶著腦袋:“這一仗真把我嚇死了,我死里逃生,嚇迷糊了,糊涂透頂,連我多大年歲,我全搞不清了!”
看來,要從他口中問出什么結(jié)果來是不可能的。憑經(jīng)驗,宋禹認為此人至關(guān)重要。
晚上睡覺,幾十個俘虜軍官睡在一間大屋子里。半夜,其他人都睡著了,只有這個“上尉司書”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翻轉(zhuǎn)得稻草鋪沙沙作響。衛(wèi)兵忽然聽見睡在他旁邊的唐鐵冰發(fā)出極低的問話:“你怎么也被俘了?”“不要多說話!”方正馨輕輕警告了一聲。唐鐵冰也就不再說話了。
早晨,哨兵向科長宋禹匯報,宋禹立即叫人帶來唐鐵冰。唐鐵冰不承認昨晚說的話,硬說自己不認識睡在旁邊的那個人。
三
1948年12月16日上午,圍殲黃維兵團的戰(zhàn)斗結(jié)束,參戰(zhàn)部隊幾乎全部在打掃戰(zhàn)場。旅首長要宋禹帶隊,將這批俘虜軍官押送到縱隊部去。宋禹將方正馨留在自己身邊,只讓他背個繳來的留聲機,提著一盒唱片。沿途雖然休息了好幾次,可他還是一再懇求宋禹讓他多休息一會兒。宋禹見他滿頭大汗,確實不像裝出來的,就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又將他背的留聲機交給別的俘虜背。一路上,只聽他“唉”了好幾次,似乎在慨嘆什么。
縱隊司令部駐地外面有個大院子,院門外的場上堆了許多麥秸,宋禹叫戰(zhàn)俘們坐在麥秸上休息,他自己進屋向縱隊政治部負責俘虜收容工作的燕科長“交差”。當宋禹走到政治部門口時,一個押解俘虜?shù)氖勘飞蟻恚f一個俘虜團長要單獨向科長報告重要情況。
宋禹趕忙停步轉(zhuǎn)過身子,迎面過來的是唐鐵冰。他走到宋禹身邊,小心謹慎地望了望周圍,還不放心,又鬼鬼祟祟地走到一堆麥秸后面,咽了口唾沫說:“長官,我來坦白……”他邊吞吞吐吐地說話,邊用眼睛向俘虜堆瞟了瞟。
唐鐵冰好像用了渾身的勁才說道:“長官,你不是問睡在我旁邊的那個人嗎?”
“對!”
“他,他是我們,我們的……”話到嘴邊又含糊其辭地說:“好像,好像是我們的兵團司令官!”
宋禹知道一個上校團長跟高高在上的中將兵團司令官如無特殊關(guān)系,不可能有單獨接觸的機會,最多是在某個場合遠距離看過幾眼,所以對唐鐵冰說的“好像”沒有嚴厲駁斥。
宋、燕兩位科長立即派人把押在縱隊俘虜收容站的敵第18軍副軍長王元直叫來。王元直押來后,燕科長開門見山問道:“你認識黃維嗎?”
“部屬哪有不認識頂頭上司的?”王元直承認,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講起黃維的形態(tài)和特征。他所說的黃維模樣,和那個自稱是上尉司書的“方正馨”一樣。
燕、宋忙叫人把“方正馨”帶進屋來。“方正馨”見屋里還坐著一個人,瞟了一眼,神色大驚,沒等兩位科長發(fā)問,就來了個先發(fā)制人:“這里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也不認識我。”王元直抬頭看了一眼來人,兩眼一怔,渾身直打哆嗦。
“不是叫你來認什么人的!”宋禹很生氣地訓了“方正馨”一句。
燕科長兩眼盯著“方正馨”的臉,好半天,才厲聲問:“你的真實姓名到底叫什么?”
“我都說過了,你們不信可以考查!”“方正馨”顯得理直氣壯,“你們不信,我可以具結(jié)保證。”隨即便在紙上寫下“如姓名、職務(wù)不符,愿受槍斃”的保證書,還振振有詞地說:“我還能胡說八道嗎?我還能出賣姓名嗎?”
見“方正馨”一副頑抗到底的樣子,兩位科長只得讓衛(wèi)兵把他先押下去。
“方正馨”被押走后,兩位科長問臉色慘白的王元直:“他是不是黃維?”“有點像,可能是他。”王元直惴惴不安地答道。看得出,他的思想包袱很重,怕?lián)敗俺鲑u長官”的罪名,擔心日后時局有變,國民黨追究起來,必死無疑。
燕、宋二人已初步斷定“方正馨”就是黃維,但不打算再找俘虜軍官來對證了。他們準備找解放過來經(jīng)教育加入了解放軍的原國民黨士兵來指認。于是,向各師、團發(fā)出電話通知,讓親眼見過黃維的解放戰(zhàn)士立即到縱隊部來一趟。果然,在縱隊所屬的一個師找到了曾給黃維當過十幾年馬夫的飼養(yǎng)員李永和,還找到黃維過去的一個小車駕駛員。
黃維面對著這兩個曾跟著他多年、現(xiàn)在已成敵對陣營的老兵,耷拉著腦袋絕望地說:“那就按我具結(jié)辦吧。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這么說,你承認你就是黃維了!”
“我是黃維,我愿意受槍斃!”
燕科長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我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你的誓言,你只要老實承認了,歸根到底對你有好處!”為了讓他寬心,燕科長當著他的面,把他親筆所寫的具結(jié)保證書撕碎扔了。
黃維望著散落在地上的紙屑,垂下了眼皮,什么話也不說了。
黃維后來被關(guān)進北京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處,于1975年3月獲特赦,先后擔任全國政協(xié)文史專員,第五、第六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黃埔同學會理事。1989年3月1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5歲。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