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克

文擇仁（縮寫）

一

在玩撲克之前，王新云和宋海燕吃了夜宵。夜宵是宋海燕的同學蘇敏和她丈夫老陸請的。宋海燕和王新云是到廣西南寧出差。他們四個人在中山路吃飽喝足，還舍不得分開。老陸說我們正好四個人，要不打牌？蘇敏說好啊，那我們斗牛吧。買單時，老陸想順便跟攤主買一副撲克。王新云說我們賓館房間里就有免費撲克。蘇敏看看王新云，意思是你肯定？宋海燕就說他這個人心很細的，說有就有。

撲克是在宋海燕的房間玩的。抓牌的時候，王新云已經注意到撲克牌上的人像了，臉孔不同，但全是兒童。王新云仔細看了人像下的說明文字之后，臉上的表情僵硬了。

這是一副尋子撲克。撲克上印著的人像，全是被拐走或失蹤了的兒童，文字上寫明他們及他們親生父母的名字、家庭地址、被拐走或失蹤的時間、地點，還有現在的聯系方式等。

王新云把手中的牌一合，說對不起，我不能打了。宋海燕、蘇敏、老陸面面相覷。

回到自己的房間，王新云坐在床上，滿眼是淚，任憑宋海燕如何叫喚，都不開門。一大滴眼淚落在手里的一張牌上，那是一張黑桃K，上面顯現的是一名5歲的男孩，還有幾行文字——

韋三虎，1986年7月19日在廣西都安縣菁盛鄉街上被人拐走，被拐時5歲。有知情者請致信：530007，廣西都安縣菁盛鄉內曹村乜雞屯韋元恩收。或致電138×××30515，有酬謝。

19年過去了，當年5歲的韋三虎就是如今24歲的王新云——

王新云，男，漢族，生于1981年9月1日，籍貫浙江溫州，2004年7月畢業于北京廣播電視學院，現任浙東電視臺文藝部助理編導、記者。

浙東電視臺文藝部主任宋海燕怎么也想不到，比自己小6歲的親密男人竟有著非同一般的不為人知的身世。在簡歷之外她最多知道王新云的父親是浙江王牌服裝集團的總裁，一個身家過億的企業家，因為其經常贊助浙東電視臺的文藝晚會，而與掌管文藝部的宋海燕交往甚多，也互利甚多。所以當王新云大學畢業投報浙東電視臺時，宋海燕毫不猶豫地向臺領導稟陳利害，接收了這名有著商業大亨的父親卻志在電視文藝的大學生，并對他悉心栽培，寵護有加。

第二天，宋海燕起床收拾好行李后去叫王新云，服務員說客人已經退房走了。

二

王新云是在尋親的路上。

出租車駛進山區，窗外的山撲入王新云的眼，它們在王新云的記憶里旋轉……

王新云仿佛看見一輛拖拉機迎面駛來，拖拉機上坐著5歲的韋三虎。

韋三虎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火車上。又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伏在一個人的背上。那人說，你叔叔已經把你賣給我，做我兒子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阿爸。

韋三虎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堅持了好幾天。后來，韋三虎變得格外地順從，因為只有這樣，花了錢買他做兒子的男人和女人才會放松對他的監管，他才有機會跑出去，回自己真正的家。

韋三虎回家的計劃，過了19年才得以實現。

出租車開到菁盛鄉。王新云走進菁盛鄉派出所，給值班的警察遞了張名片。

我想打聽一下，菁盛鄉是否有一個叫韋元恩的人？

值班警察不假思索地說，有！

我來時打過他的手機，沒有打通。請問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哦，他那個地方手機是沒有信號的。

我打他的手機，說是欠費。

那說明他很可能不在家，找兒子去了。

那他家里還有人在嗎？

有，一個瘋子，還有一個傻子。瘋子是韋元恩老婆，傻子是韋元恩兒子。

我想去他們家看看，請問怎么走？

你要采訪報道他們家？

看情況。不可以嗎？

可以，記者有采訪報道的自由嘛，只是……

王新云說只是什么？

只是……你等一等。值班警察說著站起來，離開值班室。不一會兒，他回來對王新云說，我們領導同意了，要我陪你去。

山路狹窄而陡峭。王新云現在已經知道值班警察姓黃，稱呼時就叫他黃警官。他問黃警官去過乜雞屯么，黃警官說當然去過，不止一次。我每次去乜雞屯，都跟韋元恩有關。鄉里發生案件或者外邊發生案件通報協查的時候，我就得先到乜雞屯，看韋元恩在不在。

王新云突然停步，轉身驚愕地看著黃警官。

黃警官說，韋元恩因過失殺人罪判了10年，后越獄被抓又加判5年，一共15年。去年剛釋放。

王新云的腦子里“嗡嗡”作響，四周的山仿佛在旋轉：我的親生父親居然是個罪犯！

…………

乜雞屯到了。黃警官指著屯里最破的房子，說這是韋元恩的家。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房屋。這個作別了19年的家現在已經變得破敗不堪，墻壁大開裂縫，屋瓦漏洞百出，堂屋空空如也。王新云看見一根繩索聯系著兩張床。黃警官掀開一張床的蚊帳，一個白發老婆子兀立床上，眼神呆滯。或許斷定是自己的生母，王新云并沒有受太多的驚嚇。繩索的一端并不系著床，而是拴在生母的腰上。王新云掀開另一張床的蚊帳，只見一個男子在睡覺，繩索的另一端也系在腰上。這應該就是自己的哥哥了，王新云想。黃警官喊道，阿大，起來咯！男子驚醒坐立，對著來人傻傻地笑，嘴還流著口水。

看著母親和大哥，王新云認親的沖動涌到了嗓子眼上，但立刻又被卡住。

我的生母是個瘋子，我的大哥又是個傻子，能認么？

我的生父是個釋放的勞改犯，敢認么？

我認了有罪的親生父親，我是不是就成了瘋子和傻子？

王新云戰戰兢兢地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錢包，把所有的錢交給了大哥。

回到菁盛鄉府，王新云答謝陪伴了他大半天的黃警官，又一次離開出生的故鄉以及親人。只不過他的這次離開，不是被拐賣，而是背棄。

三

從南寧回來的一天中午，王新云、宋海燕剛剛在賓館開房，突然來了個電話。王新云聽了聽后，躲進衛生間，還把門關了起來。宋海燕等到王新云從衛生間出來，看見他的臉色完全變了，十分沉郁，獨自坐在沙發上抽煙。

誰來的電話要跑進衛生間去接？宋海燕問。

王新云說，跟你沒關系。

你背著我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癲！

你變態！宋海燕說，看你這段時間就不正常。

王新云說我怎么不正常？

宋海燕騰地下了床，把有齒痕的頸脖伸過來。你看，正常嗎？你咬的。她接著把紅腫的乳房亮出來。正常嗎？你看！你捏的。你看呀！

王新云把煙頭往地毯上一扔，指著門說，你滾！

宋海燕二話不說，穿好衣服便走了。

王新云也憤懣地離開了房間。

煙頭將地毯灼燒出一個洞，火苗就上來了。

王新云在拘留所待了10天，被放了出來。賓館房間被燒毀的損失已經全額賠付了。公寓他不想回，電視臺那邊的情況他現在還一無所知，究竟是警告？記過？還是除名？打養父的手機，養父說他在美國，有七八天了。放下電話，王新云狠狠地舒了一口氣，因為養父不知道他被拘留的事。這非常重要。在養父的心目中，王新云是他最爭氣也是最放心的兒子。他如果知道他的兒子和有夫之婦偷情并且出了事故，一定會心寒的。

王新云走進電視臺，被值班室的人叫住。

王新云，有人找你！

王新云看見大門外的石獅邊蹲著一個人，正站起來，朝著他看。那個人見王新云走來，立刻迎上，猛地抓住王新云的手說，是王記者吧？我是韋元恩。10天前我給你打過電話的。

王新云點頭。10天前那個讓宋海燕與他吵鬧的電話，他不會不記得。

韋元恩在電話里說，他剛回了趟家，看見家里墻上貼著好幾十張百元票子，他的傻兒子說不出是誰給了這么多錢，于是他就去鄉派出所問，因此得到王新云的名片。

王記者，我到你那去，請你采訪我，在電視臺播，好不好？

不，你不用來，我現在很忙。等有空，方便了，我再和你聯系好嗎？

韋元恩說，我想了又想，還是要來，必須要來。記者神通廣大，尤其是電視記者，通過電視一播，看的人多，線索就多。我覺得你能幫我，一定能幫我，找到我的兒子！

王新云說對不起，我幫不了，我現在已經不是電視臺的人了。

韋元恩放開王新云的手，默默走回石獅子邊，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裹，盲目地朝一個方向走了。

那一刻，王新云想叫住親生父親，跟他說別找了，因為我就是你的兒子。但是話到了喉嚨，又被卡住。這次卡住他的又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認了我的親生父親，那么，養父家的億萬財產，將來是不是就沒有我的份呢？

四

電視臺風平浪靜，回來上班的王新云沒有受到處分或遇見使他難堪的人，連緋聞都聽不到。

在臺里工作會上，王新云給宋海燕發短信，見一見？時間地方你定。

你找死！

王新云接著給宋海燕發信息，但是再也沒有回答。散會后他借故去了一趟宋海燕的辦公室，宋海燕把文藝部辦公室主任喊進來，說小王要匯報工作，你做好記錄。王新云一看傻眼了。

王新云說，老子不干了！匯報完畢。

一回到公寓，王新云立刻就后悔了。但是過了好幾天，宋海燕也沒有送后悔藥來，連個電話也沒有。

沒有事干的王新云就到酒吧里喝酒。這天，見幾個人在酒吧用撲克賭酒，他走過去，要求和他們賭。賭著賭著，王新云突然僵住了，緊緊抓著手里的一張牌不放，是黑桃K！

尋子撲克出現在距離廣西1000多公里的浙東，毫無疑問是來到浙東的父親發放的，生父還沒有離開浙東。

王新云按撲克牌上的號碼，試著撥了一下，電話竟然是通的，但是聽到“嘟——”的一聲后，王新云就把電話掐斷了。

但是韋元恩把電話打了過來，刺耳的鈴聲不依不饒。王新云接了電話。

對不起，我撥錯了。

是王記者嗎？沒關系，你打錯了我也高興。

那……你現在在哪呢？

火車站附近的地下室。

那你睡吧。

以后的每天晚上，王新云總要到火車站來。他渾渾噩噩地坐在廣場的一角，將酒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

這天早上，車站小小騷動了一下，因為一個男人的叫喊。來人哪，幫幫忙，救命啊！

叫喊的男人是韋元恩，他抱著一個昏睡的小伙子，是王新云。

到了醫院，一位女醫生給患者探溫，然后坐回座位上，不緊不慢地把單子遞給韋元恩。去交錢吧，1000。

1000？可我現在只有100。100行不？

這個我不管。交了錢才能取藥，取了藥才能用藥。

韋元恩盯著女醫生，目光漸漸變得兇狠。我是個勞改犯，知道不？你現在馬上給我用藥。這個人今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來，你信不？

女醫生臉色變了，慌忙說你冷靜，去藥房以自己名義借來了藥。韋元恩看著女醫生，把藥注射進王新云的身體。然后，他守著女醫生，直到王新云醒過來。

女醫生說，我可以走了嗎？韋元恩說你走吧。

兩名保安走了進來，后面跟著女醫生，還有一個不穿白大褂的男人。

女醫生指著韋元恩，大聲說：就是他強迫我！

兩名保安上前，挾持韋元恩，往外推。

王新云叫了一聲等等！他看了看示意保安停下的男人，確定地說：周副院長！

周副院長看著王新云，不認識他是誰。

王新云說，我是電視臺的王新云呀，不記得啦？電視臺慶祝護士節晚會，我跟您聯系過，晚會您也參加了。

周副院長點點頭，想起來了。

周副院長對女醫生說，我們醫院和電視臺是友好單位，我看這個事情就不追究了，好嗎？

五

王新云將生父帶回自己的公寓。從冰箱里拿出兩個冰淇淋，遞了一個給生父。

王新云吃著冰淇淋，發現生父手上的冰淇淋，和手一起發抖。對于韋元恩，手上的冰淇淋就是一根冰棍，是他答應買給兒子韋三虎的冰棍，是使他失去兒子的冰棍。

韋元恩賣掉小豬，得了錢，準備給兒子買冰棍。但是他回頭一看，卻不見了兒子。菁盛的街不大，韋元恩來回找了幾遍，也不見兒子的蹤影。他問賣冰棍的人，見我兒子沒？賣冰棍的人說我不認得你兒子。韋元恩就跟賣冰棍的人比劃兒子的模樣。賣冰棍的人說噢，那是你兒子呀，他跟一個戴草帽的男的走了。

韋元恩搭乘班車去了縣城。他在縣城找了幾天，又去了南寧。所有廣西的中小城市他幾乎找遍了，也沒有找到兒子的線索。他這時才明白，這樣直接找兒子不是辦法，要找到拐走兒子的人才是關鍵。

于是韋元恩重返菁盛。這天韋元恩得到一個線索，登立村一個叫藍懷庭的人為兒子娶了媳婦，而他一貫窮得叮當響，他的錢從哪里來的？

韋元恩火燒火燎去往登立村。藍懷庭“嗵”地就給韋元恩跪下了。

藍懷庭帶領韋元恩從菁盛前往浙江衢州。藍懷庭說，我是在這里把你兒子交給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把你兒子帶去哪里，我就不曉得了。

幾個月過去，城里沒發現兒子的蹤跡，韋元恩就帶著藍懷庭往鄉村走。每到一個鄉村，他們就打聽誰家在一年多前后買過一個男孩？被問的人聽到這個問題，無不抱以警惕，甚至連村子也不讓他們進去。后來，他們以人販子的口吻向人提問，才得以進入村莊。

這天，他們來到大洲鄉田旺村。一個姓陳的人家聽說有人來賣小孩，急匆匆把他們請到家里，問孩子在哪？有沒有7歲這樣的男孩？

兩人離開村子，藍懷庭說，那家人怪。三虎到今年也是7歲是嗎？如果三虎在，為什么要那么問呢？可是我……又看見了一支玩具槍，跟我買給三虎的那支很像，掛在墻壁上，我一進門就看到了。韋元恩一把拉起藍懷庭，說走，跟我回去！藍懷庭不肯，說我們這么回去，搞不好要沒命的。你要是相信我，我在這里等你，天黑你不回來，我就去報公安。

韋元恩獨自一人回到田旺村的陳家。韋元恩亮出兒子的相片。陳家夫妻一看，大吃一驚。陳家男人說我們也在找他呀，他已經跑丟有一個月了。

在韋元恩到田旺村的時候，韋三虎正在路上。他逃離田旺村，應該有幾百里遠了。他原以為懂得自己的名字就回得了家，現在他明白，不懂得家鄉的名字，永遠都回不了家。

韋三虎吃地里的甘蔗、紅薯和蘿卜，吃別人的剩飯。他睡豬圈、牛棚、橋下，直到有一天睡在一只箱子里。

那是一只很大的箱子，韋三虎進箱子的時候，箱子是空的，箱子里的東西都在臺子上面了，要么是掛著的幕布，要么是穿在那些長腿女人身上的衣服。韋三虎開始是坐在箱子里，看那些長腿女人在臺子上走來走去。他的眼皮很快就打架了，然后他倒下睡著了。

當韋三虎醒來時，他已躺在床上。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笑著摸了摸他的臉，然后就出去了。

不久，進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把韋三虎帶回他們的家。韋三虎發現又高又大的樓房里，還住著兩個老人。兩個老人看見兒子和媳婦帶回一個男孩，十分高興。后來韋三虎明白老人高興的原因，是把他當孫子了。老人原來沒有孫子，因為兒子和媳婦生不出孩子。兒子和媳婦那么能掙錢，服裝生意就差沒做到國外去了。但是光有錢有什么用呀，這么大的家業，沒有孩子傳承，就是一堆土和紙。

六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之后，聰明伶俐的韋三虎已經深得王華高和雷秀蓮夫婦的喜歡。韋三虎上學的時候，有了一個新的姓名，王新云。

王新云的好生活開始的時候，韋元恩也在監獄里開始服刑。

韋元恩離開田旺村涉到河對岸的時候，太陽還在西天掛著，但藍懷庭已經消失了。韋元恩快步直追，在鎮上看到了苦于身無分文無法乘車的藍懷庭。那天晚上，韋元恩不讓藍懷庭吃飯，以示懲罰。下半夜，藍懷庭伸手從韋元恩的褲子內袋偷錢，把韋元恩弄醒了。藍懷庭偷錢不成，起了殺心，用繩子猛勒韋元恩的脖子。身強力壯的韋元恩很快掙脫，反而把藍懷庭勒死了。韋元恩到當地派出所自首，最終以過失殺人的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他并不害怕坐牢，而是坐牢以后，怎么還能去找兒子呀？于是他有了越獄的念頭。

韋元恩說，我越獄成了，用了9年的時間。

韋元恩的話，是在飯店里說的。這是浙東最好的飯店，王新云把生父帶到這家飯店來，請吃盡了苦頭的生父，嘗嘗美味。

韋元恩說，我越獄那年是1997年，我兒子三虎已經16歲了，應該是讀高一。我分析，三虎小時候聰明，應該是能考上重點中學的。于是，我專門找重點中學，找高中的語文老師，找校長，跟他們說我兒子的事情，請求他們出這樣一篇題目的作文讓學生寫。什么題目呢？我的親人我的家。因為，學生中如果有誰是被收養、被拐賣過的，他一定會在作文里流露出來。那么根據他流露出來的情況，我不就容易判斷和找到我兒子了嗎？

我一個學校一個學校地跑，我想只要繼續下去，是能找到我的兒子的！1998年初，我越獄不到一年，又被抓了回去。

那么，撲克呢？王新云問。

哦，韋元恩說，我們在監獄里看電視，看美國打伊拉克。薩達姆跑了，美國就把薩達姆和薩達姆的人印在撲克牌上，用撲克找人。我就想，等我從監獄里出去，也用撲克找兒子。

我沒那么多錢，就聯絡到8個跟我一樣丟失兒子的人，決定聯合印制撲克，還成立了尋子聯盟。

七

韋元恩跟著王新云出了飯店。王新云要把韋元恩帶到自己的公寓去住。王記者，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韋元恩說。沒有，我很好，王新云說。韋元恩說那我就不跟你去你那里了。王新云回頭看著韋元恩，為什么？你不去我那里你去哪？你還有地方住嗎？你身上又沒錢。韋元恩說我沒錢也不能去你那住。王新云說我讓你住你就住！不要啰嗦，走吧！

韋元恩看著生氣的王新云，不再吭聲。他順從地跟著王新云，亦步亦趨，真像是一位開始倒過來服從兒子的老父親。

公寓的書房里，王新云翻找出一本書，書的題目叫《1998年溫州中學生優秀作文選》。王新云默默地讀著書里的一篇選文——

我的親人我的家

溫州中學高二（16）班王新云

我有兩個家。我現在的家，非常富有。許多同學和老師知道，浙江王牌服裝集團的總裁王華高，是我的父親。但他們不知道，我只是我父親的養子。

我5歲的時候，被人賣給了一個農民，我現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在那家農民的家里生活了兩年，就逃了出來，因為我想回我真正的家。

我真正的家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家在高高的山上。我5歲時候的某一天，我的阿爸帶我上街，說要給我買冰棍吃。我的阿爸挑著一副擔子，擔子的一頭是我，另一頭是3頭小豬。就在那天，人販子拐賣了我。

我從此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

如果我不被拐賣，或者在我從農民家逃跑后不被我現在的父母親收養，我可能就是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種命運……

王新云讀著作文，已經沒有了7年前寫這篇作文時的痛苦。他覺得他的痛苦，都讓生父承受了。生父沒有看到這篇作文，因為這篇作文出籠的時候，生父又已經進了監獄。但是養父是一定看到這篇作文了。在這本《作文選》出來后不久，養父來到學校，對他說，新云，我希望將來有一天，你能見到你的親人，或者說你的親人能找到你，但是在你們團聚之前和之后，我都會把你當作是我的兒子。王新云當時給養父下跪，說爸，我錯了。

現在，王新云覺得，他必須向另一個人下跪，那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來到隔壁的臥室，那是安置親生父親的房間。跪在親生父親跟前，涕泗滂沱地說：對不起，阿爸，我明明已經知道你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卻沒有認你。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現在生活得很幸福，這幸福是養父給我的，我怕我認了你，這幸福就會失去。原諒我，阿爸！

生父沒有說話，睡在床上的他，鼾聲就像打雷。

（摘自《花城》原文約3.7萬字圖：洪鐘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