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野,出生于1968年,原名徐現彬,山東莒縣人,北京《詩刊》社編輯。著有詩集《回音書》。
螢火蟲和北京城(組詩)
朝陽路
對我來說,這確實是一條路
一條用雙腳走的路
一條乘公交車緩慢穿越的路
一條出去和回來的路
從西到東的路,從東到西的路
已經好多年了,我的散漫和匆忙
都由它,在灰塵中做了詳細的筆記
有時候,我會在路邊站下
我的一貫動作是抱緊雙臂
像懷抱里有一塊怕碰的玉
我的動作是多么輕啊
我的嘴角老是掛著一個灼熱的詞
這個詞,只念叨給遙遠的你
秋天也有壞天氣
雷雨中,每一片樹葉都可能帶電飛行
秋蟬的無邪歌聲也會及時遠遁了
楊樹和泡桐造就了許多恐怖的黑影
朝陽路,有那么多的天堂
也有那么多的地獄
走著,走著
我會猛地轉身
對著已看不見的鬼影揮出拳去
930車上下來那么多人
不,他們不像行道樹上那些紛落的葉子
不像,他們僅僅是散落的樣子有些微的飄忽
他們只是匆匆地趕往等待中的北京城
趕往天涼了仍然在張望的慌亂的首都
從一個小鎮,930公交車開出
先是蹣跚邁步,然后在快速路上毫不停滯
有人在車上看書,有人在車上酣睡
有人透過車窗看見天空滑過飛機
有人開始數秒,為了赴約,他開始了一生的倒計時
看啊,930車上下來那么多人!
在路邊冰涼的水泥臺階上
我裝作漫不經心,翻看著一本電影雜志
其實,我一直在尋找
找到了二十個關于930下車乘客的比喻
又一個一個放棄
——看啊,這些秋天飛旋的樹葉
在徒勞地尋找春天青綠的樹枝!
沂水地下螢光湖紀游
大地之下,藏有多少秘密?
一整個天空躲在這里!
——螢火蟲和我們的幻夢
一起建造了這絢麗的星空
我們在低處,在黑暗中,孤獨被放大了
在黑暗中,看見那之于我們最重要的
僅僅是這樣的一陣寧靜
我生活在想像之中,生活在自己和她的想像之中
生活在光明和黑暗的想像之中
我不在這里,正如你不在遠方!
頭頂著那耀眼的光明,那煊赫的光明
我已經有一個角色在扮演了,不要
將黑暗中的想像拿出來,不要這黑暗中的人
來到光明之地
把我們的聲息變得輕一些,再輕一些
如果能消失掉更好
——免得打擾了這里的安靜
驚醒了那停靠在巖壁上的夢
七天
(螢火蟲的成蟲期只有七天)
七天,神創造了世界
神說,要有光
神把光暗分開……
七天,那光明的天使
掙脫了黑暗的繭殼
翅膀在塵世滑過……
我用螢火蟲的紀年方式愛上你
從飛到落,從看見你到找到你
不問世上是否千年
只過這洞中的一日
我們愛得如此緩慢,也如此讓人揪心地短暫
七天,神創造了世界
七天,螢火蟲起飛然后降落
飛降之間,她和我們都有足夠多的光陰
螢火蟲,前世今生
做一個有夢的蛹
夢見來世,夢見飛行
夢見成蟲期那短暫的舞動
或許,我是在一個螢火蟲的夢中,做了游客
做了這瞬息生命中的此刻的游客
來看洞壁上的自己,而我全然不知
我的笨重的軀殼,曾經輕盈,曾經滿懷光明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我找到了前生的記憶
來世的景象也在眼前展開
這洞里洞外的歲月并沒有多大區別
更長的時間,我在這里,在夢中迷路
找不到哪一個是這時的我
——上帝啊,我愿是洞壁上最小的那個小蟲子
請教給我如何飛翔!
顏色
在你的要求下
我仔細地辨認遠處的樹葉
你說,秋天了
葉子之上,還有一層油光閃動著
我突然被告知,我色盲,僅僅是常識不夠
晴空的深遠就叫藍
樹葉和草葉的明與暗就是綠
青,中和了它們,在大地蔓延
手執畫筆的人,請再告訴我一次
我是否已能正確分辨世界的顏色?
春天,那么多……
柳芽,桃花,春天的大風吹開了那么多
吹狂了那么多
卻吹老了我
那么多沙土被風揚起
昏黃的大地之上有一位少女一瞬長大
而一群老嫗眨眼間
羞澀起來,像等待開放的白玉蘭花
春天,殺狗的人帶著繩索走上長街
那馬匹四蹄騰起,跑不出它撞上南墻的宿命
瘐死的現代奸夫,有多少傷心事啊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記憶里有一個吻
僅僅吻到了鼻涕……
那么多差錯啊,那么多無處投宿的花粉
那么多暗夜里明亮的夢
那么多說不出的話,憋在了北方少年的
紅色臉膛下
需要一個獻祭給莫名之神的生靈嗎?
我希望是我,膘肥體重的我
而不是一只被虐的貓
或者一只迷途的、翅膀帶傷的麻雀
在哪里,是誰,等待著道歉
我希望是我,代替宇宙中這微茫的一粒
說出:對不起,是我們,是我錯了
大地回暖
大地回暖
親水別墅的廣告牌下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翻滾
這是春天的北京
遠處的人悄悄看著
不,不要驚擾了他們
因為這是春天
大地已經回暖
不要告訴他們,就在昨天
就是這個高高的廣告牌上飛身而下的人
死在了他們親熱著的這塊土地上
遠處,還有更高的架子
那是新建的大樓
是建大樓的塔吊
總是有人愛爬到高處
然后,跳下來
他們不知道
有一位辭才飛揚的記者在他莊重的報紙上
記錄了這種跌落,然后深情地寫道:
啊,春天!啊,飛翔!
活了許久,我已經弄不明白
往高處攀爬是走向深淵
還是朝低處跳下是飛向天堂
此刻,大地回暖
我敢確定,高大的廣告牌下
有兩雙飛動的翅膀
(選自《詩潮》2008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