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簡單些
再簡單些,我只愛想法雷同的村莊,一片又一片消瘦的夕陽。
再簡單些,我愛嶄新的事物,漸漸蒼老,恰似嚴寒襲來,幾件舊了的衣裳。 再簡單些,我喜歡這樣從東到西,來來回回。大地醒著或睡了,我在她的體內像孤獨的豹子,找不到祖國。
再簡單些,我打開日記,又合上它。這樣安靜的一天,一段空白。我從未進入它,也不會在未來想起。
一朵花
把我的黑發收回去,讓它們成為祖國大地任意一處的河流。
把我的眼淚收回去,讓河流有兩種善良的思想,愛著人類的不幸。
把我的四肢收回去,讓河流不再有意外的欲望,衷愛她的兩岸。
把我的休閑裝收回去,一個女人純粹的美,都在你面前了。
現在,我只剩下這些流動的春天。
燈
當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走得近了,就想天天守著他,燈芯一樣占著他的身體。
當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走得遠了,當他說,分手吧,一切都是過去。就想死,死過一次還想再死一次,把一生的種種可能都用盡。
幸福原來就是一盞燈的距離。
當兩個人相互熟悉,相愛到陌生。這一輩子,我們的幸福都耗在里面了。
熱愛
我愛我身邊的男人,愛他的精湛的手藝,愛他的身體。他的年齡也是我愛著的一部分。很多時候,我感覺幸福是件多么動人的事。
我愛小小的花盆,泥土略近黑色。愛各種綠色的植物。像我毛茸茸的嬰孩。順著燈光飛翔。我愛這些中,更加淘氣的一枝,我暫且叫他君子蘭,養在乳白色的盆中六年了。他清潤的嗓子,有時候會吐出黃里透紅的小花。
我也愛這些灰塵,不動聲色。有時候它們飛起來,落在三月的窗下,我愛這些小小祖國里的沙塵暴,
春天又到了北方,我就愛著北方。
生活
我羨慕一個窮人所有的幻想,羨慕一個孩子對一切未知事物的好奇,羨慕一位老人,快死的時候還愛著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
我一直都在兩種對立之間痛苦著。我的痛苦,在春天更激烈一些。
擔心花為果實而亡,我為你而慢慢老去。擔心所有寫詩的女人,被詩歌折磨,成熟,果斷,對生活越來越絕望,又熱愛生活。我內心的矛盾,和她們是一樣的,還不曾停止。
我屬于暗紅的過去
我喜歡窗口。不只是因為它的殘缺,讓我在每年的十二月,痛苦地轉身。我摸著任何一個窗邊上凸起的棱,就像和命運在溝通幸與不幸。即使窗棱是紅色的,像血液在體內。像某個倔強的人,直來直去。像我對生活的理解,我也是傷心的,這個窗口,太容易讓人想起死亡,思想幻滅過不止一次。
我喜歡窗口,有時候是乳白色的光,讓我陷入對雨的回想。窗外什么也沒有,只有雨聲。被雨淋過的樹,無奈地抖抖身子。
我突然就淚流滿面。
多少個雨天變成晴天,多少個晴天又變成黑夜。多少年之后。站在窗口的人老了。我還是喜歡看你,靜靜地走過窗下。
光
我不愿意說出的,就一直藏在心里,即使是光,也不能把它帶走。即使蒲公英散落時。我為母親而流的衰老之光,
原野孤零零的,像一個巨大的墳地,已沒有綠色的立場,即使多年后我走著母親走過的路,而重獲的祖母綠,散發人間最動人的情愛之光。
我還是不愿說出,我來的時候世界是孤獨的。我去的時候,它緊緊咬著海浪一樣澎湃的兩朵乳房,和雙眼中的清澈之光。
我沒有說出的,甚至來不及說出的黑暗,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把它們都叫做源頭。
我情愿這樣。想起溫柔的往事,把黑發一根一根垂下來,這些向下張望的靈魂,有如此清澈的黑,從骨頭里流出來,流出和田玉和瓷,流出冷漠的釉。
這些我都沒法說出來,
雪在下
好多天了,雪還在下。
從某個黃昏的天空飄下來的雪,再低一點,就落在我水深火熱的心里。
我開始愛上這些白,勝過黑夜。這些流浪的蒲公英,嘶叫著散開來。
我甚至熱愛它們無處著落的樣子,像我細小的孩子在子宮里,不知所措,
走在一場大雪里,像走在未來無法預料的事件中。沒有風吹的街道顯得特別孤單。我的影子在路燈下被拉長,越來越像掩飾不了的舊傷。
今夜的西關什字,只屬于少數在一匹白布上徘徊的人,和對未來毫無期待的人。
默默
像我多年前站在路口,天色暗下來。和我道別的人,影子是明亮的,在我眼里閃來閃去,之后水一樣流出來。我不知道那些來自內心深處的水,最終去了哪里。
那天我一直站著的地方,多年后還是老樣子。風吹走了舊的塵土,又帶來了新的。
有時候我在深夜醒來,看看窗外的燈光或月光,我們是否是一樣的?我們看到的月光,是否來自同一個夜空?像熟睡的人們慢慢遺落的水銀。
半夜里,我們撿起這些惟一醒著的金屬,眼睛碰到一起,手碰到一起,兩朵明亮的心跳撞到一起。我們中間隔著千萬座山,卻突然想到地震這個驚人的詞,它真的驚到我了,讓我在深夜醒來,看見水銀一樣的月光,也流過你的窗。
親人
只是想找一個縫隙,草尖一樣探出來。我看見了媽媽。
再找一塊草地,如此寬闊的睡眠。父親在夢里出現。
有時候在草垛后面玩過家家,他親親我的額頭。紅紅的夕陽,已不是我懷里的時間。是啊!抱著一個早晨一個深夜,就夠了。我們還在人間,枯草上的白霜在閃,孩子不哭不鬧。假如,我的白發多于他的,我就是幸福的,也包含了人類的一切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