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損的人格

給朋友拍了一組他講話時的照片，他一見很震驚，我怎么會是這個樣子?這是我嗎?其實，他從來就是這么張牙舞爪。我奇怪他居然不知道。看著自己這些表情生動的照片，他自嘲道，一個書畫聚會我怎么弄得像秋收暴動?

他是獨生子，小時候就養成為所欲為、咄咄逼人的性格，后來在一個邊緣小單位當了一輩子頭目，因為上級很少關注這樣的單位，他就在這里當起了說一不二的土皇帝，這一當就是一輩子。

我生活中遇到的獨生子(當然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不是現在的計劃生育后的獨生子)，他們中很多人沒能發育成完善的人格。溺愛使得他們依賴性強，像我這位朋友，小時候一直是母親給他洗腳，洗到20多歲，結婚后又是老婆給他洗到了如今，只要不死就注定要給他洗一輩子了。溺愛中長大的獨生子性格暴躁，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會大發脾氣。從來不能接受任何挫折，直到即將退休他都不知道如何尊重別人。

馬斯洛把這種人格叫做兒子型人格。

我的孫子一出生就有六雙眼睛盯著，他剛七個月，聽到最多的話，也是唯一能有反應的話是：對不起。只要他一哭，大家就會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無憂慮地想，這孩子就是個天才也很難長成一個完整的人格。

過度溺愛會形成一種缺損的人格——兒子人格，過度的壓迫更會形成另一種缺損的人格——奴才人格。

我的祖父那一代人，他們在嚴酷的封建壓迫下生長起來，形成了一種奴才型人格。逆來順受幾乎是每個老百姓一致的性格，甚至成了他們生活的信條。祖父給我的教育就是要聽話，不聽話要吃虧。當年日本人侵占了我的家鄉，我的父輩們很多人都當了“二鬼子”——偽軍。多年后，我和一個“二鬼子”一塊鋤地，歇息的時候，他抽了口煙回憶道，小日本那槍打得就是靠(準)，我和一個日本兵一塊兒在土圍子上站崗，他指著四里外的一個挑擔子的貨郎咕噥了一句，意思是讓我看他的槍法，他舉起槍不用瞄，一槍就把那人給撂倒，真他娘準呀!

多少年后我還能清晰地記起他的語氣和眼神，敬佩之情溢于言表。我到八女投江的遺址去過，在那里，當地人告訴了我一個讓人震驚的事實，她們的部隊在夜里宿營時由于天氣太冷，架起了一堆篝火取暖，被當地的一個農民發現了，這個農民連夜去報告了日本人，于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演出了那感天動地泣鬼神的壯烈的一幕。抗聯第一路軍司令楊靖宇犧牲后，日本人解剖了他的尸體，從他的胃里只找出一點草根樹皮，一粒糧食都沒有，據說解剖的日本醫生都流下了眼淚。前幾年我又看到了一份報告，楊靖宇之所以被包圍，直接的原因是他給了進山打柴的四個農民幾塊大洋，請他們下山給買點糧食，結果這幾個農民卻拿著大洋去了日本關東軍討伐隊。另一位抗聯大英雄趙尚志則是直接死于他的同胞之手，一個假裝要跟隨他抗日的中國人混入了他的隊伍，從他背后開了槍。

讓中國人最沒面子的是在所有電影電視片中，只要一出現日本鬼子的軍隊，后面總會跟著一隊“二鬼子”——中國人的部隊。這真讓我們這個禮儀之邦，丟盡了臉面。二戰中別的國家好像都沒有這么多的偽軍。這是天生的嗎?當然不是，這就是大清國統治二百多年最大的功績，也就是他們最成功的事業——把中國人訓練成了奴才。大清國的老百姓是一種奴才型人格。既然身為奴才，哪來的祖國?

祖國，在今天的小學生嘴里是常用的一個詞，但是我從來就沒有在祖父的嘴里聽到過。在大清國的統治下，“祖國”這個詞是犯忌的，你說這個大清國是你的祖國那就有要造反的味道，你若認為這個國家也有你一份兒，那是注定要被殺頭的。既然如此，那么當“二鬼子”就跟今天打工一樣，給誰干還不是干?

在東北一個縣里掛職的時候，我曾經代表縣政府接受了一個老鬼子兵的懺悔。可以感覺到這個日本老人很真誠，連連鞠躬，老淚縱橫。前些天我去拜訪了老鄰居，一個85歲的“二鬼子”，談起當年事，他一點兒也沒覺得當“二鬼子”有什么不妥。而我這個后輩，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