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中國新聞網和深圳新聞網2008年7月8日報導,上海警方日前就楊佳弒警一案的坊間傳聞對公眾作出回應。當記者詢及蘇州公民郟嘯寅因散布“警察毆打楊佳致其喪失生育能力”的謠言而被抓一事時,上海公安局新聞發言人房杰回答:“郟嘯寅是在6日剛剛被抓的,他交代的是他為了擴大自身在網上的影響而杜撰了楊佳被打致殘的故事,現在案件還在進一步審理中。”
與此信息同時,筆者在網上看到了這樣一則缺失作者亦缺失題目的故事: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今俠者,肉食者謂之黑,不軌於紅寶書,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楊佳者,順天府人也。少愛讀《水滸》,常夢以已武松再世,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及長,甚愛《小李飛刀》,常習之,嘗與同窗曰:“吾刀必快火器”,笑而應曰:“火器何其快也?”楊佳太息曰:“嗟乎,匹夫安知飛刀快哉!吾將負刀游走天下。”
紅朝58年,經松江府上海縣,乏甚,乃借人車馬游,衙役捕盜之。初,自以清白,入公堂,差人一頓殺威棍,并踢其命根,郎中診不可行人事也。索賠三萬,衙司擬賠付萬五銅錢慰撫,拒;捕頭怒:小赤佬再鬧抓起來,一文錢都沒有!楊對曰:“布衣之怒,伏尸數人,流血五步,天下轟動,他日是也?!?/p>
時東瀛有刀客鬧市斬人,楊仿之劃數月。
59年六月,入衙門外施火,單小刀乘亂入,斬一人,乘電梯,隔數樓飛刀刺殺數人,刀刀要害,重重圍之,亦無懼色,刀法身形皆不亂。東蕩西決,南沖北突,先后斫翻十余人,斃其六。無平民,無婦孺,恩怨分明,終趕路競日,饑渴疲憊,力盡而伏。眾不敢前,恐其有詐,圍之良久。捕頭張某立賞格,方有膽大者近而鎖之。猶笑而言:若非力疲,爾等鼠輩何能為?]
文中有“踢其命根,郎中診不可行人事也”的句子。但仍不能確定此則故事是不是房杰先生所言郟嘯寅所杜撰之故事。為細審此事,筆者對郟嘯寅散布謠言一事在網上另作考證。《成都商報》有載:
記者:(上海警察毆打楊佳致楊佳喪失生育能力)這個消息從何而來?
郟嘯寅:是我自己編的。
記者:為什么會編撰這樣一則消息?
郟嘯寅:閘北襲警案發生后,很多人都在關注。我想借此出出風頭,所以就在論壇上發了這個消息。網上越是離奇的東西,就越有挑逗性,點擊率也就會越高。因此我當時想到了生殖器。
記者:發這個消息,論壇里有人相信嗎?
郟嘯寅:當時懷疑(的聲音)很大,但后來點擊率越來越高,我也越來越害怕。
請注意,在這里,關于郟嘯寅所撰文章,用的是“消息”而不是上海公安局新聞發言人房杰先生所用的“故事”?!跋ⅰ迸c“故事”雖是一詞之差,郟嘯寅的行為構成違法(犯罪)構不成違法(犯罪),就產生了本質性的區別——如果,如本文開篇所摘引的那段文字一樣,他寫的是一篇故事,那么他的行為不構成違法(犯罪);但是如果象《成都商報》記者所說的那樣,他寫的是一則消息(無論是親見或者是聽人述說),他的行為便可能構成違法(犯罪)。
目前,尚不了解上海警方對郟嘯吟所采取的措施,是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所作的行政拘留,還是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所作的刑事拘留?!吨伟补芾硖幜P法》第二十五條規定:“有下列行為之一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五百元以下罰款;情節較輕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 (一)散布謠言,謊報險情、疫情、警情或者以其他方法故意擾亂公共秩序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沒有關于“造謠罪”的直接規定,其中第105條(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第115條(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第221條(損害商業信譽)、第246條(誹謗)等是與造謠相關的刑法條款。適用兩種法律所產生的責任性質是不同的,處罰后果更是不同,前者最嚴重不過拘留十日,后者則可能是有期徒刑以上的刑事責任。在這里,筆者無意就責任性質和責任后果進行論證,要談的是在哪種情況下,即在郟某所寫文章是哪類體裁的情況下才可以追究責任,哪類體裁不可以追究責任——無論行政(處罰)責任,無論刑事責任。
筆者認為,如果郟某所寫是故事、小說等文學藝術類體裁,則其行為不構成行政(處罰)責任或刑事責任,哪怕他寫的情節比“警察打壞楊佳生殖器”更惡劣一些。如果他寫的文章是通訊、消息、新聞報導,或者報告文學、生活小記等體裁的文章,其行為則可能構成行政(處罰)責任或刑事責任。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差別呢?因為,前一類體裁的文章(小說、故事)屬純文藝性質,可以完全出于虛構,即作者所寫的“只要求是生活中可能發生的,并不要求是必然發生的(真實的)”;后一類體裁的文章,或者要求其是完全真實的(如通訊、消息、新聞報導),或者要求其是基本真實的(如報告文學、生活小記等),它絕對不應該是杜撰的。因為兩類體裁的文章有著性質上的根本不同,大眾閱讀前者,即不應當誤書本為真實;閱讀后者,則應當認為是真實的,或大致有根據的。所謂造謠,是說某人說了假話。小說、故事的體裁本身已經聲明其不是真實的,所以它起不到造謠的作用;相反,通訊、報導、報告文學的體裁決定它應當是真實的,所以它如果說了假話,就可以認定為造謠。郟嘯吟“造謠”一案的定讞,必須用這樣的科學眼光分析之。
就前邊引述的有關消息來看,尚不能確定是上海公安局新聞發言人房杰先生措詞上發生了問題,還是成都商報的記者在概念運用上發生了問題。也就是說,還不能斷定郟嘯吟在網絡上發表的文章是“故事”,還是“消息”。這給國人留下了很大的思考空間:如果房杰先生用詞是準確的(郟某所寫是故事),這個案件是辦錯了,郟嘯吟應當盡快釋放,并應當給予國家賠償;如果成都商報用詞是準確的(郟某所寫是消息),則這個案件可能沒錯,上海警方可根據郟嘯吟行為的具體情況,或對其進行行政處罰,或追究其刑事責任。我們等待著有關此案的后續報導,我們也希望上海警方、郟嘯吟的律師、上海法院在處理此事時慎重研究寫作理論方面的有關問題,從而作出準確的定性。
最后,寫一段關于清代大學問家紀曉嵐因不辯文章體裁之理,對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妄加批評,徒惹一段笑話的故事,作為本文的結尾。紀曉嵐說:“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裱嗄刂~、褺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未所解也?!?紀曉嵐學生盛時彥轉敘,《姑妄聽之》后記)他的這段話是說:“像聊齋志異這一類小說,他所敘述的是人們的見聞,屬于敘事體裁。它不像戲劇一樣,可以不顧事實隨意裝點?!?別的男女在一起的)燕昵之詞,褺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如果這些情況完全是作者自己說的,沒有這個道理;如果是作者代別人說的,別人的房幃之事你怎么看得見呢?真不可理解!”紀曉嵐的這則文學評論遭到后世的嘲笑:他沒有弄清小說、故事和見聞錄、史記的區別,他認為小說里寫的就應當是真實的。因而他進一步質問:既然小說所敘述的是人間真事,那么,如男女房中行為那樣隱秘的事情,小說作者作為第三人,就不應當寫得出來!
我們的時代已經不是紀曉嵐的時代,科學昌明,學說輻軫,辦案一定要循規矩而來。而且一定要認識到,各門學科都不是獨立的,而是與其它學科相互聯系而貫通使用的。郟嘯吟造謠一案是否成立,必須判別其所撰文章體裁。如果是文首所引故事那類文章,雖則與“和諧”社會的要求很不一致,但那是思想問題,不屬于行政違法或者刑事犯罪;如果確實是消息、新聞或其它記實類體裁的文章,則視具體情況可以追究其法律責任。
2008年7月10日于北京盛福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