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姜本是調味品,煮魚燒肉離不開生姜,如果有哪一天母親做菜少了生姜,她會異常的不安,怎么也得到鄰居家去借一塊姜來。說借其實是不還的,而鄰居一定是借的,再摳門的鄰居也是會借的。至少我小時候到鄰居家借生姜從來沒有空手回過。我那時候就非常奇怪,為什么一定要借呀(母親非常不喜歡向人家借任何物品)而人家為什么一定要借給我們?這似乎蘊含了某種默契,它似乎和陽光、空氣、水一樣是必不可少的,一旦缺少,就必須補充。因此,再拮據的家庭,家里可能沒有糧食和油了,但廚房肯定有幾塊生姜。
我沒有做過調查,至少我們這一帶人民的“姜文化”大致如此。
家家常備生姜,但生姜并不能當豐食吃,它是用來去腥調味的。煮魚燒肉之后,姜是不能吃的,那年頭常見的餐桌景象是:魚肉豬肉吃完了,只剩下幾片姜塊漂浮在湯水之上,如果這一頓吃得狠,湯被人泡飯用完,碗底必有幾塊姜片完整地匍匐在那里,一動不動。
但泰州人愛吃咸生姜,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揚州離泰州很近,揚州醬菜里也有咸生姜,但揚州人好像也沒有泰州人愛吃咸生姜。我在高郵工作多年,離泰州很近,和泰州的生活習俗大致相同,和泰州一樣愛吃早茶,愛吃干絲,但奇怪的是沒有一家飯店有咸生姜賣的。我問高郵人,他們說那是醬小菜,吃點心喝那個干嘛,喝粥才用。
其實,我小時候平常也是吃不到咸生姜的,只有春節的時候才能吃上。過春節了,家家愛喝早茶,這早茶必有咸生姜,一家人興致勃勃的就著咸生姜喝茶吃點心,如果把花生仁剝到咸生姜的鹵里,花生仁的味道鮮似神仙。家鄉有道菜名叫神仙湯,是實在無菜時的無奈之舉,放點醬油,放點豬油,講究點再放點蝦籽,當然有點麻油(北京人稱香油)就更好,然后開水一沖,飄飄乎油花,香香乎河鮮,幾碗米飯下肚。
我原以為這咸生姜是大家都能共享的后來發現其實還是有些小眾的。我在揚州念書時,曾經買過揚州醬菜里的咸生姜的,但這咸生姜偏苦偏辣,進了嗓子之后遠不如其他揚州小菜滑溜順暢。再后來,我也吃過其他人家的咸生姜,發現味道也不是那么回事。后來才知道這泰州醬醋廠產的咸生姜最好。我的~個嬸嬸在那個廠里當會計,我們每年春節吃的咸生姜是嬸嬸挑的嫩姜帶給我們的,泰州話說是“拐姜”,這拐姜大約類似乳豬、乳鴿的意思,和“毛豆”(“青春期”的黃豆)是一回事,是未成熟的生姜。難怪片那么薄,那么脆,鮮嫩,吃到嘴里沒有“渣”的感覺。做菜的生姜,難吃的原因,除了老以外,吃起來滿嘴的渣,因而味同嚼蠟。這拐姜吃到嘴里,像蘿b一樣清脆但不空洞,像梨一樣爽口而沒有顆粒的渣感,有質感有力道但很快會融化。配上一杯清茶和兩片云片糕,回味無窮。
后來,母親居然學會了做咸生姜。嬸嬸每年春節給我們帶拐姜,但有一年兩家為雞毛蒜皮的事產生了一點誤會,春節我們就沒有吃上了那鮮嫩爽口的拐姜。整個春節雖然物資比任何一年都豐盛,我還從南京帶了南京的土特產想沖淡缺姜的遺憾,但家里人誰都明白,還是缺點什么。雖然也有咸生姜,但不是泰州醬醋廠的特制的拐姜(那還是計劃經濟的年代,拐姜是內部人的特權),味道差了很多。被泰州極其看重的早茶,在我家沒有以往吃得那么熱情洋溢,那么慷慨激揚。
再后來,我就到北京工作,在北京也曾企圖尋覓過咸生姜的蹤跡,意外地發現北京也有咸生姜,像制作果脯那樣被風干了,吃到味道不錯,雖然也是切成片狀的,但不是水質的,雖然有些偏甜,但太太還是購置一些放在家里,偶或吃上兩片,聊解鄉思之渴。
去年春節,母親從老家來京過春節,她在電話里說帶了好東西給我吃,我沒在意,因為家鄉的食品對客居在外的游子來說,都是世上最美的。等我把她和父親從火車站接回家,她興致勃勃地從大包小包里找到那瓶咸生姜,我一看,久違的拐姜!我迫不及待一嘗,當年的味道!
我:嬸嬸帶的?
媽:嬸嬸退休了。
我:醬醋廠買的?
媽:醬醋廠關了。
我更加好奇了,父親一旁連忙解開謎底:
你媽媽自己學做的,四個孩子一家送一瓶。
啊!我的媽呀!
這一年春節,女兒也從美國趕回來,一家三代,其樂融融。每頓早茶,勝似夜宴。
2008、5、7于觀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