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里的布達拉宮

我眼中的布達拉宮是一座由許多房間，木樓梯，長而隱秘的走廊，復雜的機關暗道，落滿灰塵的幕帷，夯土和粗壯的棟梁構造成的巨大城堡。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數不清的厚重或者輕薄的門了。

柳木，桃木，松木，紅木，有精致也有古舊，關閉或敞開，直白又隱晦，既層層設防又藏頭露尾的，從唐朝豐腴涼爽的早晨到拉薩陽光熾熱的今天中午，一直都在保守和暗示著什么。

明明已經末路窮途，推開拐角處那扇不顯眼的、有意無意間藏匿起的門，又是宏大的廳堂，酥油燈照明下堆滿經卷的密室，神態奇異的佛像，鮮艷或者褪色的壁畫，還有為數不少的，上可以仰望燦爛星光，下可以俯看棋盤似的街巷的寬闊露臺。

哲人說過，門是人生的隱喻，是人世間許多哀樂的表象與征兆，一扇門重重地關上往往是一種軟弱的招認，一扇門輕輕地關上才是人世間最為柔腸寸斷的舉動。

就是在這些門里面，在光線黝黑、藏香味濃烈的城堡深處，時間的暗流漸漸冷卻，凝固，結痂，堆砌，最后完全停止，變成了厚實的宮墻，光潔如玉的地磚，古舊的器物。褪色的唐卡，也變成了拖沓的蜘蛛在復雜的廊柱間成年累月織出的，千瘡百孔的網。只有日復一日穿透高高方格窗戶射進的太陽光柱，才在緩緩地移動中，隱約透露出天地轉動和世間煙火的蛛絲馬跡，包括生計的艱辛，尋常的快樂，包括飲酒鍋莊的日子。

城堡里，是神的世紀。

世世代代許多位達賴喇嘛圓寂后的肉身，就保存在大大小小，規格殊異，所用金銀寶石各不相同的靈塔里，享受酥油的供奉，香煙的熏陶，被長時間的緬懷和瞻仰。透過靈塔頂端帶格柵的小門，隱隱還可見黑色的人形。

大體是政績卓著，或所處盛世，風調雨順，有大幅度增長的GDP，靈塔就高大，做工精細，考究，所用寶物也多，最豪華的一座，僅黃金就超過千斤，寶石更是難以計數，貴重得無與倫比，但卻是陰謀政變的大臣為了掩蓋其主子不正常死亡的舉措，燦爛的黃金暫時遮擋了巨大的懷疑，也把干燥后的真相完整地留給了后人。

靈塔中好幾世達賴圓寂的年齡都很小，其實就是孩子，也不知在金瓶掣簽，選中為靈童，在被這些時常關閉的宮門禁衛在幽暗的殿堂深處以后，他們的生活起居到底怎樣，是否快樂，有沒有小伙伴，玩具，想不想家鄉的草原，藍天，會不會夢見帳房門外那條叫阿黃或者阿花的小狗。

想來應該是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守著青燈古佛，讀永遠讀不完的天書一樣的經書，做永遠做不完的沉悶冗長的法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而在他們身后，在門的另一邊，也許就是波詭云譎的政治，悄悄醞釀的殺戮。

然后是腌制后的封存，高貴但是毫無生氣的長久供奉，善男信女用謙卑的酥油燈和密集的香火把神秘推舉到極致，終于謎一樣高高在上，牢不可破。

我的布達拉宮就是這樣一個有許多門，許多房間，庫存著太多金銀珍寶的巨大堡壘。莊嚴又沉悶，既高高在上，又質樸平易的，不夠流通的空氣中總是彌漫有風干肉身的甜味。

它用紅白分明的巨大體積和久經風霜的老成穩重，用無數道門層層設防，守口如瓶的塵封和秘密，矗立在藥王山上，襯托于白云藍天，填充了我藏民族因廣闊而欠缺深邃的精神世界，因古老而語焉不詳的靈魂空曠。

它是鎮靜劑，也是安眠藥，它解釋了今生所有生老病死的順理成章，又回答了來世一切悲歡離合的水到渠成，它像一個精神導師，在安撫了藏民族有關生命輪回的永恒懸疑和全部追問的同時，也安定了尋常巷陌里的世道人心，既然宮殿里就住著活生生的神，操心著天空大地，風雨雷霆，思考著生命哲學，宇宙星辰，那蕓蕓眾生還有什么好焦慮浮躁的呢?

于是，廣袤遼遠的藏地可以年復一年地歌舞升平，苦寒艱辛的藏民可以代復一代地祥和寧靜，而布達拉宮也可以按部就班地暮鼓晨鐘，按部就班地祥云繚繞，按部就班地香煙升騰。

例外的，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這個在正統眼中灑脫不羈，特立獨行的青年僧人，厭倦布達拉宮重重疊疊的門里面有關神的刻板生活，喜歡八廓街漂亮的酒娘和濃烈的青稞酒，時常溜出宮門，醉臥在酒娘的腳下，迷醉于婀娜的舞姿，高亢的歌喉。

他在24歲的短短一生中寫出了66首流芳后世的美麗情歌，憂傷的娓娓訴說著相愛的快樂與分離的痛苦，他用“風中蓮花”的姿態重新詮釋了大乘佛教的德行，把高不可及的佛教大法，演繹成了人世間的一場風花雪月，他通過布達拉在深夜里反復開閉的宮門，完成了天人合一的過程，直到雪地的腳印和咿呀的門聲暴露了他幽會的行蹤。

布達拉宮因此有了神性與人情的混合，有了人本的慈悲和憐憫的寬容。他和酒娘驚世駭俗的愛情也許敗壞了活佛的金剛之身，卻還給了苦難的人世間一個柔情似水的詩人。

就是在布達拉宮某個房門緊閉的屋子里，高高在上的窗戶后面，幽禁中的倉央嘉措思念著久別的情人，俯視著腳下燈火黯淡的拉薩城，寫下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兩支情歌：

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

你誦經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轉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呀

不為修來世

只為在途中與你相見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卻了所有，

拋卻了信仰，舍棄了輪回，

只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舊日的光澤

還有：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潔白的月亮。

瑪吉阿米的臉龐，

浮現在我的心上。

布達拉宮里面沒有倉央嘉措的靈塔，那些門在三百多年前的某一天最后一次為他沉重地打開，再輕輕地關上。

他的下落有兩種記載，一是解送北京的途中，在青海湖邊病逝，另一種是“舍棄名位，決然遁去”。

我獨自走出布達拉宮的時候，古老的城市已經是暮色蒼茫，布達拉宮幾個高高的窗口，千年如一的，點燃了守夜的燈光，在這個初秋沉寂又微涼的拉薩，天上又是一輪皎潔的月亮，而地上巨大的宮殿，也依然深鎖在重重疊疊的門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