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博士待業７年，是眼高手低還是教育悲劇

他是北大博士生，曾是家人和家鄉父老的驕傲，但從2001年至今，他一直待業在家。漫長的7年光陰，他與世隔絕，從不愿與人交流，并堅稱自己不是浪費時間，消極等待，而是積極突破，希望有伯樂慧眼識英才，推薦他到大學擔任理科教學工作。可至今，他已過不惑之年，卻只能靠姐姐接濟艱難度日。

堂堂北大博士生，為什么會待業整整7年？為什么他求職屢吃“閉門羹”后仍對其他工作不屑一顧？他身上呈現的，究竟是一個人眼高手低的性格悲劇，還是社會和教育的悲劇？

頂撞領導，不擅人際關系被迫離職

今年42歲的章迪出生在湖南常德市鼎城區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家中兄妹6人，他排行最小。從小學到高中，讓他引以為自豪的是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1984年，18歲的章迪以優異的成績考上湖南醫科大學，成了全鄉第一個大學生。1989年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天津一所醫院，成為一名血液科醫生。血液科主任是一名50多歲的醫師，初出茅廬、一身傲氣的章迪看不慣主任的自私與貪婪，眼神中明顯地流露出鄙夷和不屑。

章迪的不滿很快招來主任的報復。一天，主任找到他說：“小章，你昨天寫的病歷我看了。你看看，標點符號用錯了多少？這樣的東西如果上面檢查時看到了，對我們會是什么印象？你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怎么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的章迪哪曾受過這樣的刁難，聽著聽著，一股怒火從心底騰地冒出來，猛地站起來說：“不就幾個標點沒打好嗎？你干嗎這樣吹毛求疵？我的本職工作是給病人看病，不是在這里學打標點符號！”幾句話，嗆得主任臉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怎么下臺。

主任拂袖而去，有個同事擔心地說：“小章，你惹大禍了。我們平時都不敢頂他，他肯定不會給你好果子吃的。”章迪嗤之以鼻，“怕個屁！天塌不下來的。”

不久，科室對一個病人進行會診，討論會診方案時，主任首先發表看法，作為病人主治醫生的章迪則提出了不同看法，主任馬上沉下臉來說：“這樣的病人我看了不少。你是新來的，臨床經驗不足，可能會導致判斷失誤。”敏感的章迪十分氣憤，毫無顧忌地當眾與主任爭論不休。最后，經會診專家反復研究，采納了章迪的治療方案。

會診事件后，大家對章迪刮目相看，認為他有本事，有勇氣。

可是相處久了，同事們都覺得章迪雖然滿腹經綸，但不合群，時常擺出一副清高、傲氣的樣子，根本不把同事放在眼里。漸漸地，大伙開始討厭起他來，盡量不和他有接觸。那段時間，被冷落的章迪倍感失落，時常把自己關在不到20平方的宿舍里閉門苦讀。

1992年，章迪考上北大醫學部研究生。離開醫院的那一刻，他長舒了一口氣，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越挫越傲，事業愛情接連碰壁

1995年，碩士畢業的章迪在導師的鼓勵下考上了博士研究生。就在他對未來滿懷憧憬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讓他的命運陡然拐了一個彎。

1998年4月，章迪連續幾天腹痛難忍，上吐下瀉，被診斷為慢性腸炎，嚴重影響學習。無奈之下，他只好休學。病愈后，章迪重返北大，在導師的指導下順利完成了畢業論文，只差最后答辯就可以拿到學位了。就在這時，他考取了英國某皇家醫學院，但是20萬元的出國保證金讓他望而卻步。出國留學不成，章迪突然決定：退學。導師十分震驚，而章迪為了掩飾心中的痛苦，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我已經非常厭倦醫學了，請您尊重我的選擇吧。”導師在心痛之余對他說：“那好吧，我給你聯系幾家醫院，畢竟是北大的博士生，就業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就業的事情居然沒辦成。章迪在心底埋怨導師的關系不夠硬。沒辦法，他只好硬著頭皮，帶著厚厚一疊簡歷和同學一道去應聘。

每當他遞上簡歷問：“你們這里需要招人嗎？”對方見他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且是肄業，臉色立刻變了，要么當著他的面將簡歷扔在一邊，要么客氣地告訴他：“對不起，我們這里不缺人。”章迪在氣憤的同時也實在搞不清楚，自己在中國最高學府讀過博士研究生，雖然還沒拿到學位，但怎么也不該遭如此冷遇。

那以后，他決定非好工作不找。可是兩個月過去了，同學一個個都簽好了單位，而他的工作卻還沒著落，章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時，蘭州一家醫院同意聘用他，但月薪只有1000多元。無奈之中，他只好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一個人悄悄到了蘭州。

在蘭州，章迪結識了護士小杜，因為同是湖南人，兩人很快熟悉起來。此時章迪已33歲，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小杜性格溫柔，又是老鄉，兩人確定了戀愛關系。有了愛情的滋潤，章迪心情好轉不少，原先被消磨得差不多的傲氣再次在女友面前表露出來。

戀愛中花錢的地方太多，章迪每月1000多元的工資根本不夠用，有時小杜還要拿出自己的錢。章迪天真地以為，小杜不會和他計較，因為堂堂北大博士能看上一個其貌不揚的小護士，已經算是恩賜了。為此，他時常充滿優越感地對女朋友說：“別看我現在很窮，但你要相信我今后有能耐掙大錢，讓你過上好日子。”

“就你？”小杜冷笑一聲，“那些有錢人的零用錢都比你每月那可憐巴巴的工資多……”

女友的譏笑讓章迪很難堪，“有錢人有什么了不起！他們有我這么多知識嗎？有我這么高的學歷嗎？”

“學歷能當飯吃嗎？”女友反唇相譏，“你那博士也是肄業，要不，你怎么會到這樣的醫院工作！”

“你……你……”章迪氣得渾身直發抖。女友一番話觸到了他的痛處，剎那間他感到血直往腦門上沖，揮手打了女友一個耳光，頭也不回地走了。失戀后的他難以自拔，成天精神恍惚，在工作中失誤頻頻。領導找他談過幾次，他竟然和領導大吵大鬧。

愛情失敗，加上工作上的不如意，章迪心中僅剩的一點自尊遭受挫傷。他痛苦至極，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理解自己，再這樣活下去，無疑是對自己尊嚴和身份的褻瀆。

2001年春節前夕，章迪辦理了離職手續，孤獨地回到了常德鄉下老家。

心灰意冷，自閉7年出路何在

2001年春節，是章迪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個春節，就像當時考上博士一樣，他黯然回鄉的消息很快傳開了，在這個平靜的鄉村里再次引起巨大震動。有人為他惋惜，也有人認為，堂堂一個博士居然失業了，那只能說明他無能。

春節之后，在鄉下度日如年的章迪來到了常德城區二姐家。二姐開了一個小糧油店，一家人住在店里。為了安頓落泊的弟弟，夫妻倆租了一間房子，讓章迪與他們上初中的孩子住在一起。

為了不讓章迪十年寒窗苦讀付諸東流，家人開始托關系到處幫他聯系工作，他自己也四處奔走。章迪的大哥找到在長沙某醫院當副院長的同學，把他的情況說明后，醫院答應讓他去上班，可是等他興沖沖趕到長沙時，卻被告知事情黃了。之后，一個在湖南文理學院工作的遠房親戚曾說幫他找個教書的崗位，但這所學校根本就沒有醫學專業……

接二連三遭受挫折，章迪灰心絕望，他決定捍衛自己幾乎喪失殆盡的尊嚴，不是體面的工作不要，決不為五斗米折腰，決不低三下四地求爺爺告奶奶。他開始很少與人說話，也極少出門，把自己關在家里看書。由于連遭幾家醫院拒絕，章迪對醫學產生了深深的厭倦，開始醉心于高等數學、計算機及物理學研究。幾年下來，他認為自己已經順利完成生命“突圍”，足以勝任大學數學和物理的教學工作。

章迪的二姐見將步入不惑之年的弟弟不去找工作養活自己，而是悶在家里一門心思地鉆研學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苦口婆心地勸他先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哪怕是當中學老師都行，管它工資多少，先生存下來再求發展。

章迪一聽，立刻氣不打一處來：“什么，讓我去輔導中學生？我至少要給大學本科生上數學課才像樣子。你們太小看我了！不管我怎么窮，我都不會降低自己的標準！”越說越來氣，“我現在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你們都看不起我，總有一天，我會人模人樣給你們看的，等著吧！”

這次爭吵后，深感連親人都不理解自己的章迪把自己封閉得更深了，變得越來越孤僻，言行怪異荒誕，讓正常人根本無法理解。

他租住的地方，偌大一個院子，幾乎沒有人認識他。二姐勸他和周圍的鄰居認識一下，平時也好有個照應。章迪不以為然地反駁二姐說：“有必要認識他們嗎？我是個知識分子，我有我的圈子。我圈子里的人都是研究生以上的水平，我不可能花費時間來認識他們。”他堅信自己的圈子不在常德，也不在湖南，而是在北方的“北京大學附近”。很多時候，章迪都要去網吧上網，發電子郵件，發給他那個圈子里的“知識分子朋友”。2004年，章迪讀博士時的一個同學輾轉得知他的情況，給他寄來了500元錢，這讓他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逢人就說自己“在北京有人”。

到后來，在章迪的眼里，老邁的父親不如自己的“大事”重要。2006年，章迪的母親去世。安葬完母親后，他急匆匆地要返回城里，哥哥姐姐勸他陪陪80多歲的老父親，他竟說：“我要去看書，要學習，父親知道我天天在看書，他會高興的！”“你那是看什么書啊？一事無成，純粹是浪費時間！”章迪勃然大怒：“我在看書，怎么會是浪費時間呢？我不是消極等待，而是在突破！再說，我不喜歡待在農村，農村沒有機會，我只能住在城市，那里有我將來的希望……”

2008年4月底，筆者在常德城區見到章迪。一間10多平方米的小屋陰暗而潮濕，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霉味兒。整個房間簡陋而凌亂，除了一摞摞的書，找不出一件擺設。

在交談過程中，一談到中外著名的科學家，章迪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我最崇拜的是那些搞研究的科學家，他們生活簡樸，不需要太多的錢，但他們的精神是富有的。愛因斯坦也曾為工作發愁，如果不是有人幫助他，也不會成功。”頓了頓，他話鋒一轉，黯然神傷，“可惜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像愛因斯坦那樣有貴人相助，遇見生命中的伯樂了……”

交談中，筆者和他談起幾年前轟動全國的在街頭賣豬肉的北大才子陸步軒。“你怎么看待北大才子操刀賣豬肉？”筆者問。章迪露出鄙夷的神情：“要我像他一樣去賣豬肉，打死我也不可能做的！我做那樣的事情，只會對不起這些書。”他指著桌上一堆書最上面的一本《數學分析新講〈第三冊〉》，眼睛再次煥發出光彩，“那是我們學校博士生導師張筑生編著的。”

筆者離開時，章迪的二姐送出很遠，“我弟弟出了嚴重問題，他患有很嚴重的抑郁癥。他這一輩子可能廢了……”她痛楚而渴望的眼神刺得人心痛。

（摘自《常德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