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年夏季,收到了鐵凝送給我的一套新近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鐵凝文集》,共九卷冊。我按照習慣順序,將三部長篇小說、兩部中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和兩部散文集依次排列在書櫥里,排列后的書脊上呈現出鐵凝的簽名,不由得會心地笑了。眼前,這套裝幀簡潔、氣質端莊的集子,使我想起了一個情形,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在河北省中醫院急診室工作,我的護士長(作家張峻叔叔的夫人)從醫院收發室取回了一個紙包,大家好奇地圍上去看,爭著問紙包里裹的是什么。當韓護士長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把紙包拆開后,我們看到的是一套嶄新的《孫犁作品集》。“孫犁寄給張峻的新書。”韓護士長介紹說。那一刻,人們用新奇的目光看看韓護士長,又看看那一摞碼放整齊的書,沒有人提出要翻看,因為大家覺得這樣的贈予是很鄭重的,仿佛一經旁人之手,就會擾亂了它應有的“秩序”。
今天我也在感受同樣的情形,只不過是在二十多年后的北京。雖說年代不同,但是“贈予”與“接受”的意義是不變的,那份心情也是相同的。作者贈予的書和去書店買回的書其寓意大不相同,前者的分量要重得多。我曾多次收到過作者的贈書,這些書除了它本身的意義之外,還承載著信任和情意。而我收到的第一本贈書也是鐵凝的。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鐵凝送給我一本《會飛的鐮刀》,那是她的第一部文集,在扉頁上,她用鋼筆題上了幾個字:
賓賓指正
友凝凝
以后由于工作變動,忙于瑣事,加上補習外文,為晉職做準備,我一直沒能再閱讀她的作品。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天,在我家門口的一個書店里見到了鐵凝的一本集子,便把它買下了。當時我女兒讀小學二年級,我告訴她寫這本書的作家是媽媽幼年時的朋友,小學同學。從此她記住了。一次我的同事來家里做客,她忽然跑到書櫥前,取下那本鐵凝的書并翻到印有鐵凝照片的那一頁舉給客人看:“阿姨您瞧,這是我媽媽的同學,也是我媽媽小時候的朋友鐵凝阿姨,她是作家。”這時候的客人還沒有坐穩,就又欠起身來回應孩子的熱情:“哦,是呀!我看看……真好!那么你長大了也像鐵凝一樣當作家吧……”
女兒的這一舉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時候她是一個不愛表現自己、性格內向的孩子,見到生人還有些靦腆,沒想到她卻以自己的方式,那么勇敢、熱情、真誠地向陌生人表達她心中的驕傲……
歲月就像河水一樣,靜靜地流淌在高岸之間,流走了歲月和青春,也帶走了哀愁、快樂、傷感和驚喜。年復一年,看似彼此相同的日子承載著新的哀愁、新的快樂、新的傷感、新的驚喜接踵而來,有一天不以為然的人們終于發現,今非昔比。
我的母親和鐵凝的母親是同事,所以我和鐵凝幾乎是在不記事的年齡就做了鄰居,最初的兒歌是跟大孩子們學的:“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婆兒上茅房……”黃昏時分,在我們住所的走廊前總有蝙蝠飛來飛去,我們管它們叫“老婆兒”。到了上學的年齡,我們同時考取了河北小學甲班,寄宿在學校。同學三年,同吃同住同學習。這三年中,鐵凝曾先后擔任過班長、桌長(食堂吃飯,固定八個人一桌,有一人擔任桌長,負責就餐秩序和衛生)、宿舍長和學習委員。她的語文作業幾乎全是“五分”滿分,是班里的好學生。我們班同學朝夕相處,之間的情意與丙班走讀生相比,會親密很多。“文革”開始后,學校停課,離開學校那年我們九歲。之后我和我的妹妹隨父母去了“五七”干校。
七十年代初,我們跟隨父母回到了保定市,那時鐵凝在保定十一中學讀高中,我就讀于職工醫學院護士班,畢業后留在附屬醫院急診室工作。有時候去她家玩,她有事也來醫院找我。
那時鐵凝家在城內主干道上的一幢形同蘇式建筑的筒子樓里。當時伙伴們的家多數都住在這樣的樓房里,各家各戶在樓道里擺開爐灶和炊具,簡單地操持著一日三餐。樓道里的光線很暗,得摸索著行進,但置身其中,會讓人體會到“過日子”的情趣。室內和樓道儼然兩重天地:房間高大,采光適中,你可以盡情地經營屬于你的那份事業和生活。
鐵凝家里有不少藏書,她說這是從事創作的工具。她的父母非常重視孩子早期心智的開發和藝術素質的培養,曾安排女兒跟一位北京的舞蹈教師學習芭蕾舞,也帶領她拜訪作家和詩人,指導她的文學創作。當時她家外屋的小木桌上擺放著一張鐵凝跳芭蕾舞的黑白照片,如果不是走近細看,真會以為是哪位芭蕾明星的劇照呢。鐵凝曾被一所北京的部隊文藝單位選中,而最終她選擇了下鄉插隊,從事文學創作,成為一名作家。她的天分:聰慧、勤奮和家庭的影響決定了她后來的人生道路。
鐵凝講求生活品位,追求高雅情趣。這與她家庭中的藝術氛圍有著直接關系,家庭影響對一個人的成長是必然的,潛移默化。我曾向友人描述她:“鐵凝早期的文學作品反映河北鄉村生活,語言和內容很土氣;然而她的外表和生活方式卻不一樣,很洋氣。”
她的洋氣還表現在她的詩里,忘記了曾在什么地方讀到過她的一首詩,這樣寫道:
畢竟
裸體也是一件
衣裳,
心靈就被她
緊緊地
包藏。
你視線的
腳步
到達裸體
也許只需
剎那,若要抵達心靈
怕是
得用一生的
時光。
品來真有點兒三十年代“新月派”詩歌的味道。
當年,教授我們一年級語文課的班主任是位特級教師,她的長子王新橋也是我們的同學,不同班。如今他在一家中美跨國公司工作,已是博士了。每次回國,他都要去書店看看,買下鐵凝的新作,這已成為他多年的慣例。他被我們稱為鐵凝忠實的讀者。顯然,他并非一般意義上的 Fans 或盲目的追隨,也不是簡單、程式化的閱讀者。我相信他在欣賞那些故事的同時,也在尋求一個時代的印跡,追蹤我們少年時期的背影,享受常人難以體驗的歲月滋味和生活樂趣,與作者共鳴。
那個記錄著我們少年時期無數個舊日時光的城市,被鐵凝的筆反復描摹,一次次生動地出現在讀者面前。那里有我們的老師、同學、朋友,還有我們昔日的校園——教室、宿舍、食堂、操場……逝去的記憶紛至沓來,縱橫交錯的是今日與往日相互的注視:講臺上方懸掛著毛主席的畫像,兩邊各懸四個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或者:“誠實”“勇敢”“活潑”“團結”。
到了清明時節,學校組織少先隊員為烈士掃墓;期末考試后,老師將同學們編成若干小組到貧下中農家里訪貧問苦。因為我的父母和鐵凝的父母同在省直文化系統工作,老師便把我們分在同一個宿舍、同一個學習小組里。
老師們的教誨和訓導至今縈繞耳畔:“注意聽講,別走神兒!”“坐直了,底下別搞小動作!”“同學們要明確學習目的,你們是革命的后代,肩負著時代的重任,是無產階級紅色接班人。同學們系在脖子上的紅領巾是五星紅旗的一角,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的,我們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做毛主席的好學生。”我們就在老師這苦口婆心的教誨下,共同完成了一個時代的啟蒙教育。
每逢重要節日,學校就把相鄰的部隊戰士們請到學校里來,和全校師生聯歡。每周周四的晚上,學校都會在大飯廳為寄宿生放映故事影片,有《達吉和她的父親》《農奴》《今天我休息》《劉三姐》《英雄虎膽》《鋼鐵戰士》……河北小學是文革前河北省唯一的一所招收干部子弟的全封閉式寄宿制小學,是一所半軍事化管理,有著革命傳統歷史的學校。中飯四菜一湯,晚飯兩菜一粥,每周洗一次澡,很刻板,但在當時的六十年代,這樣的生活也算奢侈了。擔任班主任老師的多是省內最好的教師,校舍和教學條件也屬于當時省里小學中最好的。作為這所學校的學生,會覺得自己很神氣。
每學期期末放假前,各班級都要出節目參加學校組織的文藝匯演。于是,課余時間的教室前、宿舍里都成了我們的排練場地,節目里,鐵凝經常擔任主要演員。平時我們宿舍的女生還把將要講到的語文課文編排成短劇,演給全班同學看,比如《螞蟻和蟋蟀》,鐵凝在劇中扮演蟋蟀,還有表演唱《我有一個理想》:
我有一個理想,
是個美好的理想。
等我長大了要把農民當,
要把農民當。
……
養得牛羊滿山坡,
養得大魚滿池塘。
……
最后一句是:
這個工作多榮光!
鐵凝的表演是認真的。今天,雖然歌詞已經記不全了,可我還能回憶起她的每一個表演動作。
沒想到的是,她高中畢業后果真下鄉插隊當了四年農民。有段時期國家有規定,每個家庭只允許留一個孩子在城里,我身邊的不少同齡伙伴響應號召下到鄰近區縣插隊,因我已經工作,不在此范疇之內。還記得那是個冬天,天黑得很早,下班后,我在街邊等車回家,每天的那個時候,市中心的有線廣播里都會播放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內容,還播放鐵凝下鄉插隊前寫的決心書。播音員的語調氣宇軒昂,充滿著豪邁的激情,那鼓舞人心的聲音一遍遍地在暮色蒼茫的城市上空回蕩,使我想起當初鐵凝表演《我有一個理想》的情形,然而當她唱過的“理想”就要成為現實的時候,倒有點兒假戲真做的感覺。許多人家為了讓孩子逃避上山下鄉,忍痛將他們送去參軍,鐵凝有了當文藝兵的機會卻放棄了,選擇到農村插隊,還不知道前景如何。我們并不知道她心中的理想是當作家,只知道她是帶頭響應號召上山下鄉的典范。心中暗想,這樣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
插隊期間,她的小說《夜路》《喪事》《蕊子的隊伍》相繼在省內外文學刊物上發表,當我再去她家玩時,發現她的書桌上方掛起了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那是她到北京參加全國兒童文學創作座談會期間,茅盾、張天翼等文學前輩和與會代表們的合影。鐵凝指著照片上的茅盾先生興奮而驕傲地告訴我說:“這是茅盾,跟我們合影的是茅盾先生!”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鐵凝的母親志英姨與我母親一起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那時候她們同在一個大隊,同住一個通鋪,一起下地干農活、蓋校舍。從干校回城以后,被分配到不同的單位工作,從此見面的機會少了。那一年初冬,鐵凝換季回城,我和我的妹妹去找她玩,不巧她出去不在家,志英姨問我們從哪兒來,讓我們等她。我說,我們從我媽媽的單位來。她興奮地說:“噢,那離這兒不算遠呀,我得去看看你媽。這就去!”
她戴上一條當時很時髦的毛織三角頭巾,快步走出了家門。這一幕在我十八年的人生閱歷中留下了濃重的一筆。讓我看到了,原來大人們之間是這樣交往的,那么單純,充溢著激情;原來情意也可以這樣表達,無拘無束,無遮無攔;原來她們也和孩子一樣,有種急于見面、渴望宣泄情感的欲望和熱情。我喜歡這樣的熱情,它令人難忘。
令人難忘的還有鐵凝對文學的癡迷、用功和執著。1976年唐山發生了大地震,保定有較強的震感。大震之后,余震還不斷發生,心有余悸的人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在樓前院落中搭建起了防震篷。當我見到鐵凝談起當下的境況時,才知道她依然悶在炎熱、寂靜,令人望而卻步的樓房里寫作。
那一時期里,我的同學們各奔了東西,有的下鄉插隊,有的進廠當了工人,有的進機關做了行政工作,還有的上了大學。年齡稍大一點兒的同學居然有嫁人成家的了。我們在一起會說到同學們的情況,說到有人結婚時我們便竊笑,不太懂為什么,只覺得有點兒惋惜,有點兒替人家不好意思。同學們很少再有見面的機會,除非刻意。
1979年鐵凝返城了,調到保定地區文聯《山花》編輯部擔任小說編輯。辦理工作手續時她拿著體檢表到醫院來找我,我們看到,她的文學理想終于成為了現實。
返城前的春節,鐵凝回家休假,她送給我一張照片。那是她的一張中景黑白照片,背景應該是北京展覽館鑲花的玻璃門,她身穿一件橫條無領衫,背著手在那里微笑。我把照片接過來,她又拿過去在照片背面題字,我打量著她俯首寫字的樣子,那是我們成人后我第一次打量她:她被太陽曬黑了,但皮膚依然細膩;她眼睛黑亮,睫毛密長,笑容明朗,音色純凈,身材適中。在女孩圈兒里屬于氣質不凡的一類。
寫好了她遞給我看:
送給賓賓
友 凝
79. 春節
字跡間洋溢出那一時期青春少女固有的純粹和可愛。
純粹,是由單純而來。
而今,那單純還在嗎?
2008年春節前,在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的聯誼會上,我看到鐵凝的笑容依舊明朗,無論她在何時何地,在怎樣的境況下出現,依然能讓我們看到她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影子,在我的眼里,她還是那個天熱時就把發辮盤在頭頂上,穿一件無領衫(這樣的裝束在當時是很少見的)的女伴兒,青春靚麗,充滿朝氣。然而在這影子之外,又多了幾分成熟、干練和沉穩。
我向她走過去,“凝凝!”我叫她。
握住我的手她遲疑了片刻,有點兒驚異地望著我:“噢,是你!我們都好久沒見面了……”
的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以至她一時沒有認出我來。
“你是怎么入場的?”她疑惑地問。
我笑著不答。
“哎,你是怎么進來的?你認識我們作協的人?……”她追問。
我笑著含糊道:“我是‘混進來’的……”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然后也笑了:“什么時候?是這次吧?”
我點點頭。
“祝賀你啊(加入中國作協)!”
“我也祝賀你,來北京(擔任中國作協主席)。”
“你來北京多久了?”
“二十年了。”
“喲,那你是‘老北京’了。”
“哪里,還和從前一樣,沒什么改變。”
“你是在大學里工作,對吧?”她接著問。
“是,我們辦有一個雜志。”我與她交換了聯系方式。
“咱們班的曾大鳴也在北京。”
“是嘛!他做什么工作?”
“在石油部做一個部門的領導。”
“噢,那挺好。”
“志英姨、鐵揚叔叔他們都好嗎?”我問。
“都好。我想讓他們來北京跟我一起生活,可他們年紀大了,不愿意換環境。”
“是,我的父母也一樣,他們不愿意動。”這一點我深有感觸。
“可是我想讓他們來。”她加重了語氣說。
我們都是家中的長女,我自然體會她的心情。我為了讓我的父母來北京與我們共同生活,有過二十年的苦心經營和從沒間斷過的動員工作,可至今沒有效果。
我用理解的眼神給她以回應,也掃過她耳垂上那枚珍珠耳釘,她的臉上立刻掠過一絲微妙而靦腆的神情,和小時侯一樣,那瞬間的流露,正是她內心真實的反映。此時我發現,她還是那么漂亮。不同的是,目光里所包含的內容豐富了許多。
伴隨著心血和汗水,鐵凝一路走到了今天。我們的老師和同學們時常關注著鐵凝的進步和成就,她適度的處事方式,勤于創作的文學態度,使她的作品愈趨豐滿。而我們至今也沒把她當成名人,當成官來看,雖然她是官,是名人。無論是談起她,還是見到她,從來都是“鐵凝”“凝凝”地叫著,同學相見還會說起童年時期那些舊聞軼事,哪怕彼此間施展過的小伎倆、小把戲,也成為如今最珍貴的記憶和美談。“河北小學”“甲班”,仿佛是我們固有的資本,是我們那個時代同齡人的驕傲!
歲月的河流亦如往昔,靜靜地流淌在高岸之間,流走了歲月和青春,也帶走了哀愁、快樂、傷感和驚喜。年復一年,看似彼此相同的日子承載著新的哀愁、新的快樂、新的傷感、新的驚喜接踵而來。
2008年8月 于北京季景·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