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炫

人類第一位祖先首次接觸冰時的情景已無從知道。傳說我們周姓最早的一位先祖第一次看見冰時曾大吃一驚，他站在平日取水解渴的水洼旁一臉愕然：水何以變成了如此堅硬的不能喝的東西？是不是因為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神靈，從而使他降下了懲罰，我們那位先祖于是撲嗵一聲在冰前跪下了雙膝……

人類明白冰的真正來歷并不容易，在一個漫長的時期里，人們只知道冰是在冬季必來的—個禍害，尤其充滿了畏懼之心。在我們豫西南鄉間，至今仍有人在冬天將來時在水缸和水桶上畫上一個“火”字，以免它們遭到冰的毀壞。

離開蒙昧越來越遠的人類漸漸知道了冰的用處。最初，是用它來化水解渴；后來，是用它來脹破一些平日很難開破的東西；再后來，是用它來游戲。在我小時候，這種游戲在鄉村已經非常普及，我記得我們經常在冬天折下屋檐下的冰掛，用作和小伙伴們“打仗”的工具；在河塘的冰面上摔跤、翻跟斗，盡情嬉戲；將冰塊猛地塞進新娘的衣領里，看她驚叫著去懷里掏出那帶了體香的晶瑩的東西；把河里的冰塊搬上斜坡，爾后坐上冰塊快活地滑下坡去……

把冰拿來降溫是人對冰的進一步利用。在沒有空調和冰箱的過去，人們為了在夏天降溫，想了許多法子來保存冬季的冰塊：據說歐洲的皇宮里都有專門儲存冰塊的地方，把冰塊放在很深的地下，延緩其融化的速度，以待夏天時拿出來為皇帝的住處降溫。傳說中國的唐代宮廷里已開始保存冰塊，有一年夏天，長安城里天氣酷熱難耐，楊貴妃熱得汗流浹背，去見唐明皇時前胸和后背上的衣裳都已經濕透，唐明皇心疼愛妃，傳旨把專供他用的冰拿來一塊，可惜天太熱，待冰塊遞到明皇手上時，已幾乎化完，明皇就用掌中尚存的一點點冰去愛妃的前胸后背上擦來擦去，楊貴妃那一刻感動得流了淚，說：你讓我涼到了心里!想必幾年后在馬嵬坡，貴妃娘娘會意識到這句話說得不吉利。

用冰來給人治病是后來人的一項發明。拿冰來給人體局部降溫，對發燒的病人施行冰敷，是今天的醫生們還在沿用的辦法。在鄉間，沒有麻藥的時候，農民們還常把冰用作短時間的止疼劑，冬天，鄉下的孩子手上碰破了皮疼得哭叫時，當媽的常會拿一小塊冰按到傷口上，去止住孩子的哭聲。

一代又一代的軍人們在和冰打交道的過程中，慢慢明白了在軍事行動中冰并非全是障礙，有時它也可以來幫助自己作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當時的蘇聯紅軍對法西斯德軍的一些進攻戰役和戰斗，就選擇在江河結冰時進行，這樣有利于部隊克服江河障礙，蘇軍官兵可以迅速地出現在敵人面前，從而使敵人措手不及。

冰上芭蕾舞是人類在冰上嬉戲活動的進一步發展。普通的滑冰動作已不能滿足人們的快樂要求，于是伴著音樂和芭蕾舞姿的冰上舞蹈出現了。光滑的冰面增加了舞蹈的難度卻也增加了刺激程度和看客們的興致，冰上芭蕾的出現，使冰和藝術進一步接近了。

是冰雕家們把冰完全變成了藝術品。我敢說，2005年初，在哈爾濱的冰雪作品，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批冰雪藝術品。華燈初上時分，當你走進冰雕園中，七彩的燈光會把美輪美奐的冰雕藝術品呈現在你的眼里：巍峨的宮殿，雄渾的城堡，高聳的樓房，欲飛的鳳凰，展翅的孔雀，戲水的鯉魚，甩鼻的大象，舒袖的嫦娥，端坐的和尚，戲球的娃娃，教堂、玉欄、長梯、圍墻、牌樓、高塔……真是應有盡有，讓人目不暇接，令人連聲驚嘆，使你疑似走進了一個神話世界，身體被藝術精靈的手托舉著有些飄飄然，心被一種晶瑩的藝術美所震撼。這些冰雕藝術品真應該永久保存下去。可惜的是，冰和太陽很早就成了仇敵，而且兩者結下的冤仇已無法調解，冰即使已經被雕琢成了藝術品，太陽也不允許它長久存在，何況太陽島原本就是太陽的領地，它絕不允許冰在這兒常年占據它的地盤。

冰在中國，其生命周期十分短暫，即使在寒冷的北方，它從生到死，也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可冰始終活得悠然，它遵從造物主的安排，決不為了延長生命去四處祈求；它也活得很堅定坦然，一直維護著自己的貞潔，不愿為了什么利益去毀了自己的晶瑩之身，偶被污物粘上，它也決不掖著藏著，就那樣坦露著讓路人去看；它還活得十分自在，很少去攀附什么，偶爾抱一下樹靠一下草，也只是稍事歇息，很快就走開了。它對死亡悟得最透，臨終時從不給后代留下遺產，走得干干凈凈，連個痕跡都不留。

人類對冰的態度是又愛又恨，愛它的晶瑩無瑕，常用冰清玉潔來形容最好的女人；恨它的冷，總用心冷如冰來抱怨對自己不滿的人。其實，冰是人類的好朋友，它對人類要求很少，除了偶爾給人類制造點麻煩、開一點兒玩笑之外，它大多數時候都在為人類奉獻。沒有它，人類的生活將會失去很多樂趣，而且，很可能造成海平面升高和瘟疫流傳。

站在冰雕園里，我很想說一句：冰，盡管你的軀干很涼，擁抱你會令我的身子哆嗦發抖，可我依然愛你！

（作者為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