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泉

這就是商代就有文字傳世號稱“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么？眼前的趵突泉，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恢宏壯美。《水經注》里描繪趵突泉“泉源上奮，水涌若輪”；而《歷城縣志》更是對趵突泉贊美有加：“平地泉源觱沸，三窟突起，雪濤數尺，聲如殷雷，冬夏如一。”我到泉城濟南時正是夏秋之交，乃雨水充沛之期，觀趵突泉之水，無從找到“勢如鼎沸”的感覺，聞趵突泉之聲，也沒有聽到“聲若洪雷”。莫非，趵突泉之美之魅力，言過其實耶？

在歲月的長河里，趵突泉當仁不讓地居為濟南七十二名泉之首，并榮登濟南八景之首。其泉在一泓方池之中，北臨濼源堂，西傍觀瀾亭，東架來鶴橋，南有長廊圍合，一堵寬墻把它與鬧市隔離。墻外，濼源大街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喧擾不息；墻內，泉水潺潺吟詩作對，滾滾紅塵在泉水的淘洗中而淡然，而純凈。

泉池深深，池中那三股大泉，噴涌的水花晶瀅如雪，狀如觀世音菩薩騰云駕霧時的蓮花寶座。泉水不斷地往上冒，往上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遠那么精力旺盛，不知疲倦，不知退縮，該有多么充足的流量，該有多么深厚的底蘊，又該有多么堅韌的意志和堅定的信念？天道行健，天道酬勤，人生在世，當自強不息，銳意進取，其中難免有坎坷、誤解、責難，甚至還會有令人窒息的扼殺和令人萬念皆灰的摧殘。做人，當如趵突泉，心地純凈，遠離污垢，蓄滿活力，樂觀向上。做事，也當如趵突泉，以深厚的底蘊和涵養培育源源不絕的動力和實實在在的“水量”，佐以信心和意志，承受坎坷和不幸，不言放棄，終有所成。看著池中的那三股奮力上涌的泉水，我慚愧得低下了頭。參加工作十余年來，我一挫再挫，倍受誤解、嘲笑、鄙薄、折磨，成了他人“妖魔化”的對象，成了權勢魔術棒下的犧牲品。在那頗為苦悶、哀傷、絕望、憤懣的日子里，我總覺得自己恍如在長長的墓道里前行，四處碰壁，一籌莫展之時，常常萌生遁入空門、遠離塵世的念頭。后來，工作環境變了，我心境也好轉了，但內心里還是頗為傾羨閑云野鶴式的人生。“長夜漫漫知古恨，知音落落到今愁”，人生要達到趵突泉的境界談何容易？！

據說前些年趵突泉曾經斷流，國人為之憤慨、扼腕、呼號，終于使這“天下第一泉”復涌。而人心靈深處的活力之源、信念之源斷流之后，能復涌么？我默默地問趵突泉，泉水不答，只是以其無聲勝有聲的造型警醒將近不惑之年的我。凝神細看池中泉水，我疲倦的心似乎振奮了許多，漸漸滋蔓讀泉的興致。

趵突泉之名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所定。千百年來， “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東坡居士，金代詩壇的泰斗元好問，喟嘆“興，百姓苦；亡，百興苦”的一代詞家張養浩，說鬼神道聊齋的蒲松齡等騷人墨客在趵突泉邊流連，池面上飄蕩著古人吟頌趵突泉的詩句，諸如“且向波間看玉塔”、“云霧潤蒸華不住”、“平地涌出白玉壺”、“萬斛珠璣盡倒飛”等，都在印證趵突泉“海內之名泉第一”。

泉池里放養著許許多多的魚，長者兩尺多長，小者僅兩寸來長。令我感到驚奇的是，這些魚族，似乎汲取了泉水的靈氣，個個寵辱不驚，優哉游哉。看它們在水中游來蕩去的樣子，我真羨慕它們的閑情逸致，更羨慕它們有幸和趵突泉朝夕相隨。

泉池西側有亭翼然，伸入池水之中，曰觀瀾亭。亭東泉池中半浸水中的石碑上鐫“趵突泉”三個遒勁剛健的大字。我發現其中的“突”字缺了兩點，當地一位游客說“突”字原先也有兩點，是那奔涌不息的三股泉柱把“蓋子”掀掉了，才使“突”字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倚著來鶴橋的扶欄看泉，泉水清澈透明得一塵不染，池底纖毫畢顯。相傳乾隆皇帝曾在趵突泉東池北岸的蓬萊茶社品茗賞泉，領略趵突泉的萬般風韻，在品嘗趵突泉泉水之后，竟將南巡中攜飲北京玉泉水全部換為趵突泉的水，并誥封趵突泉為“天下第一泉”。因此，有人說，不飲趵突泉，空負濟南游，游客中不時有人將趵突泉泉水填充進空礦泉水瓶中。

趵突泉附近，散布著金線泉、漱玉泉、洗缽泉、柳絮泉、杜康泉、白龍泉等30多個名泉。我對漱玉泉情有獨鐘，因為李清照的故居就在這里。漱玉泉的泉水從石壁上優雅舒臂，徐徐溢出，狀如水晶屏風，經過一片云集的亂石斜濺，無憂無慮、歡欣霍躍地撲進泉池之中，其聲瑯瑯，響若漱玉。泉畔，有一被稱為濟南鎮城之寶的太湖石，名叫龜石，高近4米，重約8噸，筋絡明顯，紋理凹凸。據說在這塊石下留影可健康長壽，游人爭先恐后在龜石前留影，我則悄悄踱進樸實、清幽的李清照紀念堂，追尋著李清照在漱玉泉邊梳妝打扮的倩影，細細品味她“莫道不消魂，人比黃花瘦”等千古名句，揣度這位中國有史以來最有文學才華的女子內心深處那無限的孤寂、悲凄、痛楚、抑郁。望著李清照那超塵脫俗的全身塑像，我又為她感到深深的悲哀。她在經歷國破家亡的慘痛之后的中年，竟又改嫁給錢塘小吏，又再經歷了一個短暫的、痛楚的、屈辱的婚姻。我難以想象，天資慧質、靚麗高雅的李清照，一個寫出“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的李清照，竟會委身于一個猥瑣、暴躁的小吏？！當她晚年在“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寂寂”的寒夜漱洗內心的傷口時，“怎一個愁字了得”？

“花自飄零水自流”，不想也罷！我拾步離開漱玉泉，在萬竹園景區內又溜達了一會，了無情趣，就直奔趵突泉公園的南大門。此門堪稱中國園林第一門，紅柱、綠瓦，古意盎然；石級、圍欄，典雅端莊。大門內外有兩塊顯眼的金字額匾，一曰“激湍”，一曰“趵突泉”，取自康熙、乾隆手跡。抱柱刻有一楹聯，令人玩味再三，聯曰：“噴珠屑玉水瀾翻，盈魯育齊相鼎峙。”

走出趵突泉南大門，我又置身于熱鬧非凡的街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