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告別

剛來貴州時，聽說這里不少地方的山民，每天都要用上半天或是一天的工夫翻山越嶺，為的卻是背水做飯。這在一個為三湘四水養大的女孩聽來，真是難以置信。

所以，一聽說紅水河下游修水庫，羅甸境內將誕生一個高原干島湖，就特別的驚異與興奮。

水，值得十萬大獎去贊美，值得為之自豪!

但“高原千島湖”再美，還能有比家鄉洞庭湖更美更叫人難以忘懷的么?

汽車駛出縣城一公里的郊外便看到一條寬闊的水面，當地人說，這里原來只是一條小河溝，河雖小，名字卻很響亮，叫霸王河。現在河溝水位不斷升漲，周圍山寨的人家都已移民。

登船處的地方，湖面上漂著厚厚一層廢屑，都是被淹陸地上的東西，還沒來得及隨水流漂走。仿佛廢屑也有情，他們不愿告別自己的故鄉，還要在這里作最后的逗留，與這里的藍天白云這里的山山水水以及這里的人們作最后的依依惜別。

游船進入到開闊的水域，水變得碧綠清亮，兩岸都是濃密的鳳尾竹織就的屏障，湖水在一排排鳳尾竹垂釣中變得更加的清波蕩漾。就像含羞少女的飄飄長發不時輕拂美麗的臉頰，更顯出山與水的情深意厚與情意綿綿。

山上的房屋已經人去樓空，從那些還堅守在房屋周圍的一棵棵大樹看，一定是在這里世代居住的人家。湖面中央，可以不時看到有大樹被水淹到了頭頂，只剩頂上的樹枝還在極力的伸出水面，仿佛一個溺水者在作最后的掙扎，樹尖就是她呼救的雙手。

我的心為之一緊，一聲“救命!”忍不住脫口而出。同船上的人一下都把目光投向了我，那一分鐘我的臉一定也是紅了。不過，這也是我能夠為一個生命所作的也是最為本能的反應了。

羅甸雖然離貴陽僅僅一百多公里，卻與廣西山水相連，這從兩岸還沒有完全淹沒的芭蕉林就看得出來。而給我印象最深的，則是小城大街小巷遮天蔽日的古榕樹、楓香樹，據說都是幾百上千的年輪，走在其間，猶如漫步森林公園。可以想見，我們一路看過的每一座小島，她們曾經有多高多大，山上的古樹一定是遍布了這里整個的山脈。

我在想，每一年，一個城市為了美化環境，還不知花多少錢從哪里買來多少樹木呢。為使大樹裝點城市，人們又不惜破壞周圍生態，將原本生長得好好的大樹，刨根截肢，使其與大山分離而立在鋼筋水泥的叢林，每時每刻經受城市的喧鬧和汽車尾氣的熏烤，卻再也聽不到鳥兒的歌唱，同類的呼喚。這與一個南方的孩子被販賣到茫茫沙漠又有什么樣的區別呢?

然而，眼睜睜看著這些千百年古樹一點一點被水吞噬，我又多么的希望那些“人販子”能夠趕快在這里出現。因為至少，她還有存活的一線希望。

忍不住質問船上的導游。可是，導游的話卻又讓我感覺一種悲壯。

原來，也有人向當地老百姓提出購買古榕樹的，出價還不低，可主人就是不同意。他們說：現在我們的家就要被水淹沒了，就讓她也一起沉進湖底吧。

一句話，引起我對這個家的聯想：如果他們是祖祖輩輩就在這里居住，那么是先有這一棵棵古榕樹，還是先有這個家呢?

但不管是誰先選擇了誰，都可見主人對樹深深的情感和這片土地的眷戀。同時，這也該是古榕樹的意愿吧?就是成為湖底一棵水草，根，也永遠與這片土地緊緊相連!

半山腰，原本是一條公路，現在被不斷上漲的湖水隔斷。路的一半在山上一半淹到了水里，而路邊還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站在那里發呆。湖風吹過，似乎把發呆的情緒也傳遞過來，望著茫茫湖面久久無言……

導游介紹，現在走過的一段，原本是一個古鎮，游船就行駛在古鎮的頭頂，而古鎮有著幾百年的歷史。她的故事立時讓我為之一振，與其說是對古鎮的眷戀，不如說是對這個小鎮曾經有過的輝煌肅然起敬。

想起故鄉的小鎮。

天熱時赤腳走在青石板上滑涼滑涼，不小心手中的鋼蹦掉到地上，與青石板相碰的那一瞬，銀鈴般清脆的聲音至今還是那么的熟悉與親切。秋冬兩季的小鎮寧靜而又飄著書香與絲弦的悠閑，但只要春天一到，小鎮就成了一個再也耐不住寂寞的少女。

小鎮一面臨江一面靠山。靠山的一面，漫山遍野都是茶園，一層一層，遠遠看去，小鎮就像泡在青青綠茶里的一顆明珠。外婆說，那時的小鎮，山西茶商云集，茶行將一條條青石板街從街頭直連到街尾。江的對岸則是湖南省當時最大的紅茶廠，據說還是蘇聯人在這里開辦的，規模不小，生產的茶葉專門銷到國外，供不應求。

春天是采茶的季節，小鎮的女人個個都變得格外的笑貌春花。周圍郊區的農婦也都背著竹簍在小巷來來往往，竹簍里裝滿了帶著露珠的綠葉，茶葉特有的清香就隨著這些采茶女孩和少婦們的腳步在小鎮上飄來飄去。而將這些制作好的茶葉進行粗細優劣的分揀，則又是小鎮那些閑著沒事的姑娘和媳婦們打發消閑時光最好的去處，每天就在天南海北的閑聊中掙得一筆可觀的收入。就是現在，如果要我在牌桌與揀茶之間選擇，我更喜歡作一只在茶葉的清香中流連忘返的蝴蝶。

其實，小鎮最熱鬧也是最美的風景，還是黃昏的江邊。揀茶的姑娘們已經收工，碼頭邊沙灘上，等船過江的隊伍排得長長的，夏天紅紅綠綠的衣裙隨風飄動，引得鰱魚洲上的鷗鳥也雙雙都來歌舞。夕陽則將一把把黃金灑向碧綠的江流，一江春水就這樣在閃閃的金波中不慌不忙流向遠方。

因為來往船只的不斷，那些短暫停留的外地客商也就成了小鎮的一部分。

直到懂事的時候，外婆還指著院墻外的一處對我說，某某的爺爺曾經就是專門“挑腳”的，也就是碼頭工人。還有就是街尾江邊的一排排青瓦木樓，原先卻是小鎮的紅燈區。每到傍晚這里就變得格外的繁華，天沒黑，棟棟木樓都是大紅燈籠高高掛，讓那些身處異地他鄉的商人和船家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雙腳和口袋里的銀子。而小鎮上規矩的人家，說起那個方向，都帶著神秘而又一臉鄙夷的神情。

現在，那些經歷百年辛酸的木樓早已沒有了蹤影，替代她的只有一條又寬又長的沿江大道，別有特色的茶樓酒樓一家緊挨一家。霓虹燈把兩岸江面裝點得夢幻一般眼花繚亂。漫步江邊，花鼓戲劉海砍樵的男女對唱隨風飄蕩，不時提醒自己，今夜，不是夢。

湖水還在繼續上漲，說是還要上漲十多米，那么，我們現在可看到的樹木山寨，也就是視線里最后的身影了。

七月的陽光灑在湖面格外的烤人。可我還是不戴墨鏡，不戴帽子，站在沒有遮擋的船頭為的是極力看清這眼前的景色，只當是我和她們最后的告別。

浸在水中的樹枝還在向我揮手，不由想起媽媽最后那些日子。這是我用了整整三年至今還沒能夠完全掙扎出來的夢境。仿佛今天又在這里重現，又開始分分秒秒把我包圍，就像三年來的夢游。我想今夜，只怕又要一夜不眠了。

游船靠岸，接著上了湖邊躉船上一家小店，服務員來回倒茶倒水很是熱情。湖風送過淡淡的魚腥味，是那么的熟悉和親切。想起每次回故鄉媽媽都要特意的去坐船，為的就是聽船上的鄉音，吃船上的飯菜，看寬闊的江面船來船往，以及小船上漁家撒網。這個時候，我總是會激動得像個孩子，忘情地對著小船喊話，似乎要讓故鄉的山知道我回來了，讓故鄉的水聽到，這是我的聲音。而媽媽則是一邊和老鄉聊著一邊吃著剛剛打上來的魚蝦，味口出奇的好。

眼前也很快擺滿一桌，雖然沒有家鄉魚蝦品種的豐富與多樣，吃法也沒有那么多的五花八門與氣派。但長年難得與水親密接觸的貴陽人，此刻能夠一邊眺望千島湖山光水色，一邊享用著湖中新鮮美味，個個都禁不住一臉興奮味口大開。

游船一路經過的地方，很多水域已被網箱養魚的拉網分隔，乍看就是一派江南漁鄉的景象。而腳下也是我在貴州看到的最大的躉船了。看來這里的山民也開始適應做起水上的生意，船的面積和設施，接待幾十個客人沒有問題。但不久的將來，當千島湖成為整個西南水路運輸航道，過去的太山溝，通過水而向外界敞開神秘的懷抱，到那時，這樣的船只只怕遠遠不能滿足旅游市場的需求。

年輕的千島湖把山里人的家園沉到了水底，也同時把山里人封閉落后貧窮的過去沉到了水里。而要奉還給他們的將是一個美麗富有而又開放的水上新家園。山里人祖祖輩輩夢寐以求走出大山的夢想已經啟航。

站在船頭眺望千島湖上帆影點點，鷗鳥翩翩，我似乎看到千島湖每一座小島上，布依寨子、苗族山寨嶄新的木樓游人如織、歌舞飛揚。想到剛上船時導游說的話：水庫的修建，把山都淹了，紅水河流到這里也不走了。于是，一種情緒推動著自己，腦子里浮現山與水相依相戀的畫面：高山為你放棄了驕傲，只愿作你心海一座小島；紅水河放棄遠航的目標，一腔深情只為把你擁抱……成為這一次采風的第一首歌詞的構思。

千島湖，讓我深深體會，告別過去的依依不舍，迎接美好未來那種說不出的興奮與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