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藍莓夢

這或許只是個夢，充滿了感性的敘述，充滿了情感的撫慰，充滿了溫存的感動，它始于咖啡館止于咖啡館，途經大半個美國。

乳白的牛奶在藍莓派上緩慢流淌、滲入，艷紅的藍莓隨烘烤機的節奏輕輕轉動，柚黃松軟的派皮柔柔地在強光中微微膨脹，一旁是瓊斯優雅性感的爵士嗓音……就是這么一個夜晚，她推開咖啡館涂有深紅威克遜字母的玻璃門，挑了個背靠玻璃的位子，要了那份沒人要的藍莓派。

依然是王家衛，依然是張叔平，雖然少了杜可風，但少不了的仍舊是憂郁、低沉的音樂，濃烈、迷離的色調，模糊、動蕩的鏡頭，情緒化宣泄的表現方式，著心淡化故事情節的結構，仍舊是王家衛式的唯美，王家衛式的主觀。開場醉心的爵士樂，緊接著一組精美得如油畫的場面，似乎每一瞬都定格都是無限空間的代言，繁忙中等待的店主，偶知真相失戀的女孩，每天剩下的一份沒人要的藍莓派，一玻璃瓶被遺棄的鑰匙……王家衛選定刻意拍攝的對象始終是真實生活中可以塑造的東西，普通平常卻可以有故事，有可以被賦予色彩賦予情感的物或人，或許他更希望表現的是都市生活的真實，雖然有時候會夸大了故事的情節、高出了現實，可這并不影響人們對他電影中情感的理解，他似乎僅僅把自己夢的起點定位在自己身邊的小世界中，去發掘去渲染去用一大堆形式來組構人類鮮活的內心世界，《藍莓之夜》中單是鑰匙延展出的各種故事及情節我們就能體會到人物隱含的豐富的內心。

“我總覺得能跟你暢所欲言，附上我為你特制的賬單，紀念我們共處的時光。不知道你會記得我什么，一個愛吃藍莓派的女孩，還是一個心碎的女孩？”

故事從一個小小的咖啡館開始，途經萬里卻離不開這個起點，巧妙地以明信片為暗合的連接。男主角裘德·洛接受采訪時曾說，這個咖啡店或許是整個紐約的交會點，人們在那里留下過去，或者留個門縫讓過去延續到未來，這個中轉站匯集了每串鑰匙的故事，留鑰匙的人只是留下一段記憶，交給店主保管，于是鑰匙被放在柜臺的透明的大玻璃瓶中，有年輕的情侶的約定，老年人的囑托，或是店主漫長的等待……可它們被永遠地留在了玻璃瓶里。王家衛給我們呈現了一個鑰匙與門的矛盾：鑰匙，很普通，它是我們回歸于某一處所穿越某一障礙能有所歸宿的憑證，而杰克和伊麗莎白的鑰匙已經無法打開曾經的那扇門，他們成為了心靈的漂泊者，無法找到歸宿，被人群被世界邊緣化，他們必須經歷這場蛻變。記得杰米對苦苦等待終于出現的女友說，有時，即使你手上有鑰匙，門還是打不開，因為人生遭變，事世遭變，光陰遭變，一切都會變化。杰米保留的那串鑰匙只記錄著他曾經的一個夢，渴望愛情、渴望新的生活，而這個夢最終被玻璃瓶保存了下來，他已不再去想他該如何實現它，他只是把它看做是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印記去保留，最后他丟棄那些鑰匙，因為它們都已成為了主人的過去。與其緬懷一段過去不如敞開心扉迎接新的生活。或許王家衛正是這么想的，《2046》讓我有點意外，有很精致夢幻的情節，有很奇妙的構思和想象，可它對人的刻畫、對場面的敘述都是片面的、偶像化的、表象化的，王家衛企圖把各種屬于他的特色電影的因素都放在這部影片中，成為了一種形式的大雜燴，給人一種太功利主義的感覺。《2046》上演的始終是破碎鏡像中的截片，而《藍莓之夜》平凡中的真實，現實中的溫存不正是他回應過去的一種方式？他站在他夢旅的又一新站點對以前的各站揮了揮手。

“該如何跟你不想失去的人說再見？我沒說再見，我什么都沒有說，就這樣走了。”

王家衛的電影臺詞像一種特定的語言，又像一首首飄零的詩，幽默中透著濃厚的文學感。他通過對人物的講述，敘說出一種城市人與人之間疏離的感情，一種對過去的緬懷，一種多重視角里的變奏。王家衛給人的感覺永遠是浪漫的，用最優雅的視覺，用最小資的情調，用數字和符號的巧妙處理，講述著一個個簡單的故事，從相遇、相識，到相別，再到相愛。在他的墨鏡中，世界可以由很多因子構成，幽暗路上的燈光，恍恍惚惚的臉，一抹抹艷麗色彩的交融的錯亂感， 數套精美旗袍勾出的神秘的東方韻味， 一縷縷憂愁的香煙悠悠淡化在暗黃的上空，一個個孤單寂寞的影子消失在酒吧小巷……在他精美的世界里它們被解構成蠢動的欲望、都市的情迷、內心的空乏、生活的百無聊賴，或許他要傳達的僅僅是一種厭倦、一種疲憊、一種渴望擺脫繁雜卻無能為力的無奈，從處女作《旺角卡門》的冷靜到《藍莓之夜》的溫馨，他都企圖讓他攝像機下的人物經歷他思想的矛盾斗爭，去演繹他精神意義上的尋找。幸運的是他做到了，并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肯定。

紐約幽靜的夜，燈影幢幢、色彩冗雜的咖啡館，她說她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和她說話的人，于是他請她進來，給她講他玻璃瓶中鑰匙們的故事，給她配好每天剩下的一份沒人要的藍莓派，與她一起看咖啡館的監視錄像，在她哭泣時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吧臺上，她睡去，側著臉，誘人的嘴沾著點奶油星，他俯下身子，輕輕一吻……

“你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要去哪，不過我哪都想去，只要那有路。”

此時的伊麗莎白需要時間來忘記過去，她更需要時間來考慮咖啡店里恍惚的愛，所以她選擇離開，開始了一個人的旅程。“現實中有很多粗糙的東西給我們帶來痛苦，它需要溫柔的東西來安慰。”伊麗莎白把這種形式的安慰定義為一場靈魂深處的旅行，努力地工作，填補情感的空虛，想乘車去她也不清楚的目的地，現在的她沒有鑰匙，她乘著大巴士，從紐約到田納西再到拉斯維加斯，看到了林林總總的愛，與妻子分居酗酒的警察，渴望過自由富足生活的蘇琳，不信任何人、豪賭成癮的少女……伊麗莎白目睹著他們的痛苦、醒悟與悔恨，王家衛說：“他們就是一面面的鏡子，讓她看到與自己的不同的可能性，讓她自己看得更清楚，我不愿意變成這個可能性。”我也不愿意變成這個可能性，其實你要是把這個電影看成是一個“戒癮”的三步曲也是可以的。有一天你發現你生活里面有一些東西，是你必須要戒除的話，不但只是一種習慣香煙、酒，也可以是愛情、事業，那你怎么重新再開始？在這段長達一年的旅行中，王家衛的視覺始終保持著從一個剛涉世的少女視覺來展開，總是以少女好奇的眼光旁觀著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很清楚伊麗莎白需要什么，觀眾期待什么，所以為了使他的夢更圓滿更接近于現實，他捕捉了兩個很平常的故事去詮釋愛。雜志上曾有這么一段話，“王家衛的獨特性在于他對自己身處的城市和時代有著非常深入的理解，而且他找到了一種恰如其分的方式去表述自己在這樣一個特殊外部環境里的生命體驗。”誠然，他的電影是他在他夢中體驗的嘗試，是他對自我獨特視覺和深刻經歷的顯露，他很快地找到了寄托夢的方式，并實踐了它們，引起了巨大的共鳴。

在相隔5603里的路途，脫不開淡淡的思念，距離讓人更想去確定那份是否存在的真實，杰米終于放棄了戈多式的等待，決定通過電話來確認真實，可他沒有找到她，他又決定寫信。或許不忘的是那個吧臺，那支自制的香煙，那塊加冰淇淋的藍莓派，或是那個輕輕的吻。最后，她決定回來。兜轉了一圈，走過了大半個美國，300天的離開，她終于選擇回到原點，完成了真正的自我回歸，內心終于找到了歸宿。杰米把鑰匙扔了，而他和伊麗莎白卻擁有的共同的鑰匙，共同的生活，曾經的新鮮事物不再令他們振奮，尋找的旅程終于可以結束了，他們迫切地希望認識自我，面對真正的內心，從這種認識中印證自身，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印證的過程本身。她踱到那個熟悉的路口指示牌，和前男友共同生活過的房間已經出租了，曾經的甜蜜與傷痛，磕磕絆絆的前世今生恍若一夢，一瞬間隨著空空的房間灰飛煙滅，窗臺上鮮紅的“出租”英文像是對一份已過愛情的祭奠，她終于坦然地一笑，原來當初苦苦執著的也不過如此。

很多人說，王家衛的影像世界是高度抽象后的真實，誠然，在他的影像中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時間流逝的痕跡，并以此流露出他獨特的時間觀，他更青睞于用細節去強調時間概念，而在伊麗莎白與杰米的偶遇、離別、再相聚中，這種時間的處理更多地表現在影片不經意的列車呼嘯而過的鏡頭中，王家衛的另一影片《2046》中也是以列車的高速行駛來表現時間的錯亂，通往2046的列車似乎是為了找回失去的記憶，而《藍莓之夜》中的列車的處理似乎更多代表的是與過去的告別。此外，片中逐步飛速變化的云霞，路途中變幻的風景，以及月亮在天邊的半弧形滑動，都是時間的外在形式的表露。或許我們可以說王家衛電影的重心是時間的提示，在他的電影中，總是以許多的面貌方式來突出時間的變幻。《中國電影的發展史》針對他對時間的處理方式有這么一句話：“影片把時間同時化成無從掌握的變幻，出神的遐思，頃刻的頓悟及不滅的記憶，同時更重要的是，王家衛把時間這提旨放入大眾文化的基本方式之中，那就是年輕人尋覓愛情，他這做法亦是構成影片那神經質美感的主因。”在王家衛的世界中，時間成為了他不可缺少的夢的組成部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擁有巨大白色羽翼的中年人，飛在高空用他的夢工具打制一副副夢幻的圖畫。

電影天生是一個故事的敘述者，而王家衛僅僅是講了一個很簡單的夢，而這個夢有很多個轉述的方法，他只是把夢呈現在我們面前，等待我們用語言去表達夢給我們來帶的視覺感受。

很喜歡某評論中的這樣一段話：“確實，王家衛的電影，永遠擺脫不了被過度詮釋的命運，事實上王家衛作為當下全世界的一個另類導演，卻恰恰成為每個地區、不同文明之間的最大公約數，每個觀眾在現實中都不可能與他人完全地溝通、理解，事實上便將自我化為孤島式生存，即便特定的對方發出燈塔之光，也未必能夠適當地回應。”地域的更換，演員的更換，攝影師的更換仍然改變不了王家衛對電影的理解，他抓住了人類最脆弱的空隙，用朦朧的方式展現它們。是的，這位導演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對源頭的探尋、對感覺的迷戀和對物化現實的批判，以前的電影往往是通過現實與虛構的不斷流轉隱喻生活的碎片化和荒誕感，而《藍莓之夜》更多的是實現了一個完整的回歸，它巧妙地寓意了生活的真諦和直面脆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