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但求玉碎的瓷
一尊瓷器,從歷史的深處流轉到我的手上。我與它對視了三年,但我讀不懂它。我不知道在它身上發生了多少故事,但我能感覺到瓷器在說話,沒日沒夜的,像傾訴著一件心事。
我和它是有緣的。三年前,我的一個急性子朋友正值中年便匆匆辭世,成就了我與它的緣分。朋友是因車禍離世的。我得到消息時,感覺中午的太陽突然從頭頂落了下來。我和其他幾個朋友從地球的不同角落去看他,看他已化作粉塵縮在一只雕花的盒子里。
在為友人動遷的那一天,皖南下起了叫人心都要霉爛掉的雨。山路曲折泥濘,仿佛只是觸手可及的距離,我們在雨中走了兩個小時。我們把友人安放在前山坡的某棵茶樹下,然后,我狠狠地記下了那株茶樹的樣子。
那株茶樹的位置,是友人的父親為自己選的。友人的父親說:“我原本希望自己以后能住在那里,一抬眼就能看到家。”而現在他把那個位置讓給了兒子。果真,從那株茶樹的位置,一抬眼就能看到那棟小木樓;當然,站在那棟小木樓上,毫不費力地就看到了山坡上的那些茶樹。
我們在送朋友的時候,他的父親走在最后,回來的時候,他仍然走在最后。雨水淋濕了他的臉,我們看不出他哭了沒有。我們和這個滿臉雨水的父親道別,他從那些在泥地里哭泣的女人里,拉出一位頭發同樣霜白的老人來送我們。兩位老人從泥地里很吃力地走到了木樓前,友人的父親一一握住我們的手,哽咽著說:“明年清明,茶樹就會抽出新芽,如果大家有空的話,別忘了來采新茶。”
我們泣不成聲。一抹眼淚,我看到一尊在黑暗里眨著眼睛的瓷器。那瓷器的光線親切、柔和,帶著憂傷,像友人清晨醒來時惺忪的眼神。我突然決定要把這件瓷器帶走,就像帶走朋友的一個部分。友人的父親說:“拿走吧,看了這些東西,我的心就要碎掉。”
那瓷是茶壺,斂口闊腹,垂著雙耳;壺在幾百年的時光里,因為得到人氣的滋養,有了溫潤的玉質和爽滑的膚質。壺內結了厚厚的一層茶堿,壺柄上系著那枚曾在友人胸前嬉戲多年的小玉獸。顯然,這壺是友人生前常用之物。
我把瓷器帶回了家,好茶好水地把它養了起來。這一養就是三年。三年里,它一直泛著讓我困惑不解的光暈,像有心事,但欲言又止。夏日的某個黃昏,握著那尊微微發燙的茶壺,看著城市上空濃艷得令人窒息的夕陽,我心不安。目光撲朔之時,我看到那些從壺內濺出的茶水,像一顆顆古黃色的淚珠。
我已經錯過了三個清明。雖然夏日不是采茶的最好季節,我還是帶著那尊根本就不屬于我的瓷器,去看遠方的那棵茶樹。茶樹被友人的父親照顧得很好,高大了許多;而且從木樓到那棵茶樹前,已經被踩出了一條小路。我從背包里拿出那尊瓷器,打算把他還給友人的父親,可山風一推,我身體一抖,那尊瓷器竟從我的手里滑落。
“啪”,好大的一聲響,我的心和整個山谷都在打顫。我知道了那尊瓷器只屬于一個人,而我,委屈它太久了。
恰似百合
一株百合,開在我的窗臺,花的影子開在我的紙上。我知道,無論我在不在意,它都要開放、都要凋落。百合命該如此,誰都改變不了。所以當微風輕拂它,陽光沐浴它,雨露滋潤它,我都無法高興,因為我知道幾天后的那個結局。
凋落,是一株百合最凄美、最傷人的時刻。擔心它的凋落的過程,便是在等待它的凋落,我有些魂不守舍。于是我想,與其等到那個時刻,還不如現在就凋零的好,還不如不開的好。
比如說幸福。它無論是來得悄然還是來得驟然,我都甘之若飴;無論是走得迂回還是走得斷然,我都黯然神傷。因為幸福走了,可我還希望能處在那個幸福的狀態,希望遠逝的幸福能夠失而復得,所以要等待、要回憶、要失意。時間隨著指間的香煙燃燒成灰,悲傷在醞釀著神秘的加法,而生命卻在進行著簡單的減法。我像一株再也不會開花的樹,從一個季節的起點,站到另一個季節的終點。于是我想,如果沒有幸福呢?就懷著一顆從未幸福的心從生到死,不就沒有悲傷了嗎?但是,我不愿這樣。
比如說愛情。它在我最青春的時候瘋狂地掠過了我,就像老宅子著了火,而此劫過后,我廢墟般倒在愛的盡頭。身邊的一切都似乎無關于心,我成了一個空心的人。沒有力量再創造愛,也沒有勇氣去承受愛,我從此與愛情無關。把自己沉默成一泓苦水井,波瀾不驚,寵辱不驚。于是我想,如果沒有那場愛呢,就是單身或者找一個有些同樣心境的女人相守到老,我不去關心她的心情,也不在乎她的容貌,任她按自然的規律在歲月中變丑變老,這樣不是少了很多煩惱嗎?但是,我不愿這樣。
比如說生命。我們的生命總是在自己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就開始了,而我們所做的努力就是在延續生命。如果說努力工作是為了使自己和別人活得更舒坦,可是努力的本身不就是對生命的磨礪嗎?如果說生命還有質量一說,那么吃西餐與吃米飯活著有多大的區別?生命的長度擺在那里,任何人的一輩子都只是歷史長河里的一滴水,大海少了我的一滴,仍然是漫無邊際的汪洋。于是我想,與其折磨自己,還不如一輩子平平淡淡算了,把屬于自己的時間打發完,再把人類的基因向下一個站點傳遞就算完成了任務。但是,我不愿這樣。
窗臺的百合凋落了,紙上百合花的影子也隨之消失,百合又回到它從前的樣子。但是百合無憾了,因為開放不就是它存在的目的嗎?同樣,我也無憾了,因為我真真實實地活過、愛過、幸福過。
母親的河流
不知是什么力量讓我記下了這個場景:母親灌溉苞谷時,俯身在淮河里喝水,貌似平靜的河水在母親的身體里激蕩出波濤的聲響。爾后,母親從淮河里走來,滿臉都是幸福的紅色。
母親就用她淮河水般的乳汁喂養我,我在母親的乳汁里吸吮到了淮河的味道。那是一股水草的、魚蚌的甚至是淤泥的混合味。在貧困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厭倦了高粱、紅薯、苞谷面里的霉味后,母親的乳汁是我日日必不可少的美食。
我迷上了淮河那微微泛腥的味,在我的童年時期,不斷向母親索要品嘗淮河的機會。到了1977年,母親代替體弱多病的父親去工地上挖河。母親干的是男人的活,得到的卻是半個男人的伙食,營養匱乏的她幾次在工地上暈倒。三個月后,母親她們硬是在平地上開挖出一道深達十米的引水河。完工那天,母親抱起了我,說:“回家嘍!”母親把乳頭塞到我的嘴里,但我卻吸吮不到乳汁,我吸吮到的是幾滴酸澀的苦水。原來母親的河流干枯了,我從此失去了品嘗母親乳汁的機會。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幾個孩子都到了需要瘋狂吃糧的發育期,可家里的幾畝土地又連年遭洪水,所以寅吃卯糧是年年都有的事。沒有辦法,我們便開始吃淮河里的水草。母親研究了一種吃法,把打撈上來的水草洗凈、曬干、切碎,然后加上少量的面粉和鹽,用水調成糊狀,貼在鐵鍋里,燒成又酥又香的草餅子。這種吃法流行開后,淺水區的水草便被吃光了,母親便冒著被汛流沖走的危險,游到淮河中間去打撈。在那困難時期,母親就用草餅子養活了我們一家人。
為了生產更多的糧食,母親在河堤外開墾了一塊荒地。母親一心撲在那塊地上——地旱了,便從淮河里背水去澆;地澇了,便想方設法把水引出來。為了維持生活,母親還對我們幾個孩子進行了明確的分工:姐姐幫助父親負責河堤內土地的管理,我負責在淺水灘捕魚蝦補貼家用,妹妹負責日常家務。那年起了內澇,母親開的荒地被淹了。母親說:“要是有塊安穩的土地多好,想吃什么就能種什么,種什么就能收什么。”
后來,我們真的有了這樣的土地。政府對淮河進行改造,我們被移民到遠離淮河的平原深處。這樣推門見淮河的日子就沒有了,我們真的過起了種什么就能收什么的安穩日子,可母親卻說自己過得不暢快,她總是借回娘家的機會,故意繞道去看淮河,回來后就是一臉幸福的紅色。母親老得自己不能去看淮河后,便讓我替她去看淮河。待我回來,母親會問:“淮河還是老樣子嗎,水多不多,水草多不多?”雖然現在被改造過的淮河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淮河的味道也發生了變化,可我還是說:“淮河還是老樣子,水多,水草也多。”這樣母親便會很寬心,因為“水多、水草多”才是她心中的淮河,才是她想要知道的淮河。
又一次奉母親之命來看淮河。淮河,靜靜地橫在眼前,懷著三分之二的水。夕陽中,它散發出叫我聯想起母親乳汁的不飽和香氣。我突然想起別人問我的一句話:“為什么你身上總有一股水草味?”我想,那是因為我從母親那里繼承過來一條河流,這條河流潛藏在我身體的深處,三十多年來一直在我的血脈里奔流不息。
苦心茶
去年歲末,我病臥在書房里賞雪。友人突然破門而入,披一身雪。他從嘴里噴了一口白汽問我:“那包葉子喝了沒有?可以治你的病。”我拂掉腦袋上的灰塵,才想起春日他送我的那包茶。我將茶找回,放在茶幾上。友人撕破枯黃的紙包,捏幾顆冰冷的葉子放入杯中,再從咆哮著的壺里注入惡狠狠的水。友人安靜地趴在熱氣蒸騰的杯子前,滿心期待地等,紫色的頭顱像幸福的陶器。
屋外雪正濃。從樹枝上落下的積雪,跌出了一地的嘆息。我的目光正隨著雪瓣起伏時,感覺有股與心境相似的苦香從身后悄然襲來。順著香氣,我看到了那只凝重的釉玉杯,看到了那杯在默默宣泄著它心情的茶。
友人不無得意地笑,一臉的沉醉。我要過那杯茶,看這平平的一杯水竟被綠葉漲滿,那浴在湯水里的片片嫩芽,如古麗人的一場酣睡剛醒,舒展著軀體,體態輕盈地停泊在你的面前。輕輕捏起一柄葉子,看。它,孤獨、冰冷、凝重、高貴;它,平靜、悒郁、含羞、若有所思;它,有著翡翠的顏色、玉石的沉默和蓮子的幽心。納一枚入口中,便覺得其重重心思在舌苔上慢慢釋放出來——先是淡淡的苦,旋即濃烈如膽,沁人心骨。苦味淡去后,唇齒間始有暗香襲來,其味詭秘,叫人掉魂。呷一口茶水在唇舌間細細品味,覺得水體殷實韌軟,如絲綢饒舌,叫人不忍吞咽;其滋味鋪天蓋地,叫人心神難安。茶水滑入腹中,一股暖氣暗暗生成,頓覺神清氣斂,身輕腰軟,語言芬芳。
以為這莫測高深的茶必生在幽谷深山,經霜臂玉指采摘,焙自貧道苦僧。友人淡然一笑,說茶樹生在他老家的祖墳坡,采茶人是他自己,焙茶人是他的老父親。我十分驚愕,恍然想起年初落宿于友人故鄉的那個春夜。
那次和友人在南京出差,歸程時,友人攜我繞了幾百里山路去看他的啞父親。到那村落時,已是夜半月沉。友人的父親應聲開門,他的臉與夜色相融,只有眉骨高聳著,瘦弱的身影在油燈下時現時隱,飄忽不定。老人在青灰色的夜里走動時,腳步輕穩如貓,只有身上骨頭和身邊器物的撞擊聲格外清脆。
老人為我們打掃好屋子,又抱來厚厚的被褥將床鋪好,然后雙手在胸前舞個不停。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但我能看出老人很興奮。爾后友人扶他的父親一起朝夜里走,油燈隨著山路的轉折而明滅,藏青色的夜空下,四周都是魚脊般連綿起伏的山巒。我在雕花木床上睡到半夜,被樓下灶房里傳來的幽幽苦氣熏醒——原來是友人和他的父親在焙茶。
朋友叫我給這茶起個名字。我望著那膽色的點點綠粒,想起兩個字:苦心。“就叫‘苦心茶’吧。”我說,“沒有一顆數十年沉靜、孤寂的心,是焙不出這么古氣磅礴、苦徹人心的茶的。”友人竟悄然滑淚。
雪在掩埋著屋外的世界。寂靜的空中時時傳來枯枝斷折的驚人聲響。我靜靜地捧著這杯苦心茶,想著那個夜半焙茶的老人,想起他滿身的風骨以及那在風中抖動的白眉。
裸奔的鷹
這些年里,我家鄉的平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來的荒山丘和野樹林沒有了,它們消失的地方密不透風地站立著莊稼叢。世世代代的人都在努力地對平原進行著改造,終于這種改造達到了極限:平原平坦得沒有一點褶皺,像一張省略掉五官的臉。
莊稼們貌似斯文地占領了平原的所有陸地和水地,本性瘋狂的野草在莊稼的空隙里茍且偷生。一年四季,莊稼的長勢代表了平原的表情:油菜花開了是春,謝了是夏;玉米葉黃了是秋,灰了是冬。日子變得有些單調起來。
生長在記憶里的荊藤、野花,開始變得難得一覓。我年少時嗜愛的野辣菜、小豌豆在闊葉除草劑被瘋狂使用的年代里,再也難尋蹤跡。偶爾起了童心,帶著孩子,挽著籃子,趁著春光去挖野菜。我們幾乎踏遍了這個平原上所有的麥地,除了找到那種已變得和小麥脾氣相仿的薺菜之外,便再無收獲。我們用薺菜包餃子,卻在餃子里吃到了麥苗的味兒。我仰在椅子上長嘆,難道我們的吃食已逃不出麥子的包圍?
平原上的河流膽怯了起來,再不是從前那個放蕩不羈的樣子了。它們在這幾十年里不停地收縮著自己。原先的一道深莽大溝,現在我單腿便能跳躍過去。河流也開始沒有城府起來,我父親年輕時須扎猛子才能到達底部的河流,成了我卷起褲腿耕作的稻田。原本曲折貫通的平原水系,懶惰了,黏稠了,窒息了。十年前一村落杏花,十里河道飄杏花的情景當然沒有了。河流變得沉默,缺少情調,沒有激情起來。
村西原本有塊山岡,那兒是這塊平原離天最近的地方。我的整個童年都樂此不疲地進行著一種游戲:騎著羊羔爬上山岡,然后再順著山坡一滑而下。可我的父輩們需要更多的糧食來維持家庭,山岡便在那一代人的努力下被夷為平地。可那些在山岡上安家的山雀與烏鴉便從此沒有了歸宿,它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村落上空漫無目的地盤旋,天黑都不愿落下來,我真為它們揪心。
真正以平原為家的動物也少了起來,原本驚蟄后蛙聲震天,谷雨后布谷催人開鐮的場景,被家禽的聒噪聲取而代之。檐下的燕子巢依舊在,可那些穿著紳士服的燕子卻沒有了蹤影。我們身邊是那些體態臃腫、拙于飛翔的鳥——雞、鴨。天空因為缺少鳥的飛翔,而空白、寂寞了起來。
當然,我們的生活仿佛是越來越好了。莊稼們都喪失了理智似的瘋狂生長,為我們提供著吃不完的糧食。我們在平原上大量飼養著那些符合我們胃口的動物,并為它們提供了沒有天敵的生長環境。狼、野豬和狐貍等動物和我們的祖先打了幾千年游擊戰,終于在二十年前,被我的父輩們從平原上一舉殲滅。現在這樣的命運又輪到了鷹。
其實,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在平原上看到鷹了。那天我鉆到一塊正值青春季的玉米地里給玉米追肥,偶遇了這只鷹。它為了擺脫我的追捕而拼命奔跑,以至于身上羽毛抖落了一地。很顯然,它的翅膀有傷,不知是不是槍傷,讓它從此告別了天空、告別了飛翔。它身上的羽毛脫落得厲害,整個胸部顯露無遺,我又估計它是受到了化肥或農藥的灼傷。我把它養在雞舍里,它用一種很傷人的眼神盯著我,一直到死。當然,它拒絕了我喂給它的所有食物,這是它的骨氣。
我不明白,是鷹進化得太慢,不再適應我們的平原,還是我們的平原進化得太快,已打算把鷹淘汰?無論如何,在這個連鷹都裸奔起來的年代,我只能祈求眼前的幸福生活不要走得太快。
作者簡介:李磊,男,70后,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結集出版。近作發表于《散文》、《清明》、《北方文學》、《歲月》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