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盈科(1553—1605),字進之,號淥蘿,明湖廣桃源縣人。萬歷二十年進士,授長洲縣令,歷大理寺正、戶部員外郎,卒于四川提學副使任上。著有《雪濤閣集》、《雪濤閣四小書》、《皇明十六種小傳》等,一生以文學名世,為公安派代表作家和創(chuàng)始人之一。
關于江盈科的文學思想與創(chuàng)作成就,及其參與創(chuàng)立公安派的過程和地位,筆者曾在《江盈科集》初版《前言》中做過詳細論述;最近,根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和原有文獻,又撰《江盈科生平著述重考》一文,對其生平事跡和著述版本存佚情形做了較以往更為深入的探討。鑒于二文皆已收入2008年版《江盈科集》(增訂本)附錄中,本文擬著重考察從晚明到當代四百多年來對于江盈科的接受與批評。
江盈科生前就成了一個頗有爭議的人物。袁宏道在《雪濤閣集序》中首次對他的文學成就給予了高度評價,但其中也透露出時論的批評。他說:“余與進之游吳以來,每會必以詩文相勵,務矯今代蹈襲之風。進之才高識遠,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雖其長才逸格有以使然,然亦因時救敝,法當如是。”接著舉論者或曰:“進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旨遠,其為一代才人無論。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語近平、近俚、近俳,何也?”然后為之辯護說:“此進之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敝,而闊時人之目故也。”并引古代近平、近俚、近俳之作亦傳于世的例證,肯定“進之詩,其為大家無疑矣”。稍后,鐘惺在《與王稚恭兄弟》中則明確詆斥江盈科:“其詩定是惡道,不堪再讀,從此傳響逐臭,方當誤人不已。才不及中郎,而求與之同調,徒自取狼狽而已。”而其實質是否定以“袁、江二公”為代表的公安派詩風:“國朝詩無真初、盛者,而有真中、晚,真中、晚實勝假初、盛,然不可多得。若今日要學江令一派詩,便是假中、晚,假宋、元,假陳公甫、莊孔旸耳。學袁、江二公,與學濟南諸君子何異?恐學袁、江二公,其弊反有甚于學濟南諸君子也。眼見今日牛鬼蛇神,打油定鉸,遍滿世界,何待異日?”(《隱秀軒集》卷二十八)雖近乎以罵詈代批評,但這從反面確認了江盈科在公安派創(chuàng)立時期就與袁宏道齊名并稱,是僅次于袁宏道的代表作家。
江盈科逝世后,他在文學上的功過得失曾進一步得以確認。袁宏道《哭江進之》仍以“進之才俊逸爽朗、務為新切”而肯定其為“大家”,并以“江闊無澄浪,林深有贅枝”的詩句形象地比擬其功過,但已明確指出那些“為薄俗所檢點者”——即近平、近俚、近俳——屬“矯枉之過”,并且承認自己有與進之同樣的病癥。袁中道《江進之傳》對其總體評價是:“詩多信心為之,或傷率意,至其佳處,清新絕倫。文尤圓妙。”并舉例說:“中郎所作《錦帆》、《解脫》諸集,皆公為敘,文如披錦,為一時名人所嘆。”又指出:“進之詩可愛可驚之語甚多,中有近于俚語者,無損也。稍為汰之,精光出矣。”錢希言《明四川提學僉事進之江公墓志銘》則謂其早年“即欲以古文辭倔起沅湘間,落筆數(shù)千言,爛漫淋漓,若云出岫,泉下峽,學子長(司馬遷)、孟堅(班固),而出入柳州(柳宗元)、端明(蘇軾)間。詩則俊逸清新,靡所不有,雖當侘傺無聊中,不為楚人勁激之調。少耽右丞(王維)、龍標(王昌齡),后乃醉心長慶公(白居易),嘗為余誦下第經(jīng)洞庭湖之句,曠韻泠然,乃知詩有別才,自昔已具,豈緣宦拙而始工耶?……其他箋牘奏記題贊諸文,尤工翦裁,翠色欲滴,無煩授吏,對答如流。大抵公為詩若文,往往自辟堂奧,弗襲步趨,雖思若不經(jīng),而語多秀出。彼夫腹乏五車,目無二酉,輒詆巫峽之筆,妄譏云夢之詞,以為公淺之乎成言也者,是烏足與談千秋哉?”可見江盈科與三袁一樣,早年也受過七子派復古文風的影響,后來才“自辟堂奧,弗襲步趨”,但文中也透露出當時有人詆譏江詩乃“淺之乎成言也者”。
由是可知,江盈科生前和逝世不久后的爭議主要集中于他的詩歌,而對其散文的評價,則基本上一致肯定。因此,在明末清初,進之散文和雜著尚受重視。
二十世紀以來,公安派先后兩次受到知識界的重視乃至形成熱潮,曾對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產(chǎn)生過積極影響,但人們關注的重點往往是三袁兄弟,而對于江盈科的認識與研究則相對滯后。第一次熱潮形成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筆者曾撰《論公安派在現(xiàn)代文壇的多重回響》(《復旦學報》2006年第6期)一文,已就公安派在現(xiàn)代被發(fā)現(xiàn)乃至對于當時文壇和學界產(chǎn)生多重回響的過程和意義重新予以考察和闡釋,認為周作人及其門生、以林語堂為代表的“論語派”、以魯迅和阿英為代表的左翼作家這三大群體對公安派的解讀與接受雖有差異,甚至引發(fā)過歷時幾年的論爭,但對于現(xiàn)代新文學的發(fā)展和公安派的研究,都曾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當時關注的焦點是袁中郎、袁伯修和袁小修也相應受到了重視,而江盈科的登場卻較為遲緩。早在二十年代末,周作人就開始研究公安派,但僅搜集和研究三袁兄弟的文集,因此,稍后他的《中國新文學源流》和在他的指導下由沈啟無選編的《近代散文鈔》,皆未將江盈科納入視野。在劉大杰標點、林語堂校訂的《袁中郎全集》由時代圖書公司于1934年出版后,袁宗道的《白蘇齋類集》二十二卷,袁中道《珂雪齋詩集》七卷、《文集》十四卷、《珂雪齋近集》四卷,《袁小修日記》(即《游居柿錄》)十三卷,也相繼排印發(fā)行。但直到1936年,江盈科才有《雪濤小說》和《雪濤小書》(殘本)排印出版。尤其是后書整理者章衣萍于1935年10月12日撰《雪濤小書前記》時還不知作者為誰,只是覺得“其評詩文、說笑話皆有精彩,思想行動,大概是袁中郎、馮夢龍一流人物”。稍后于12月4日撰《序二》,才從友人處獲知作者為江進之。章氏所說的這位友人實即阿英,他從1933年開始,撰寫了《袁中郎做官》、《袁中郎與政治》、《袁中郎尺牘序》、《二修尺牘》、《江進之的笑話》、《雪濤小書》等一系列關于公安派的文章。其中《江進之的笑話》(《論語》第五十八期,1935-02-01)雖僅簡略介紹《任事》、《催科》、《甘利》、《妄心》、《蜂丈人》等五則笑話的內容,但已明確指出江盈科“是公安派文學運動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堪稱一大發(fā)現(xiàn)。又其《雪濤小書》一文認為“四種之中,當以《詩評》為最佳”,“進之對于詩的理解,全般的從里面可以看得出來”,并引述《用今》、《求真》等篇后說:“這都是說明進之在文學主張上完全屬于公安體系的證據(jù)。”此外,該文還提及他在1934年就已向某藏書家借讀《雪濤閣集》全書,并選抄一小冊。這些選抄的作品,稍后收入他編校的《晚明小品文庫》,于1936年7月由上海大江書店出版。該書共選錄二十家小品,分為四輯,每輯五家,其中江盈科編入第一輯,錄有江進之文四十一篇和袁中道撰《江進之傳》。這是現(xiàn)代出版的多種晚明小品文選集中唯一將江盈科列為一家的選本,但包括阿英在內,整個現(xiàn)代學界沒有發(fā)表一篇研究江盈科的正規(guī)論文。
公安派第二次受到重視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隨后跨越世紀持續(xù)成為熱潮,但有相當長一個時期仍以三袁為中心,這在一定程度上與當時僅有錢伯城整理的《袁宏道集箋校》(1981)、《白蘇齋類集》(1989)、《珂雪齋集》(1989)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有關,而江盈科還是只有一些笑話、寓言和他為袁宏道文集所作的四篇序言(見于《袁宏道集箋校》附錄)為人所知。例如,任訪秋《袁中郎研究》就只是把江盈科視為“附和中郎的作者”之一予以簡介,吳承學也因未讀《雪濤閣集》而在《晚明小品研究》中視江盈科為“公安派的友聲”。
1988年,海峽兩岸均有學者于此取得了相當扎實的學術成果。江盈科的整體形象真正為知識界所廣泛知曉和接受,是從1997年筆者輯校的《江盈科集》由岳麓書社出版以后開始的。該書不僅把《雪濤閣集》、《雪濤詩文輯佚》、《雪濤談叢》、《談言》、《雪濤詩評》、《閨秀詩評》、《諧史》、《皇明十六種小傳》等首次合為一集梓行,而且卷首破例收入筆者所撰長篇論文《江闊無澄浪,林深有墜枝——論江盈科與公安派》代“前言”,系統(tǒng)論述了江盈科的文學思想與詩文創(chuàng)作及其參與創(chuàng)立公安派的過程,首次明確提出:“在公安派的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時期,江盈科實際上是作為這個流派的副將而與主將袁宏道齊名,他的功績與影響,僅次于袁宏道,而在公安派其他成員之上。就其文學思想與詩文創(chuàng)作而言,大致與袁宏道傾向相近而又獨具特色,的確可稱為公安派的大家,從而可證當時文壇上以‘袁江二公’并稱是名符其實的。”此外,卷首還有著名學者章培恒師和陳蒲清教授所賜二序,分別從不同角度肯定了江盈科的價值和意義。章序明確指出:“在公安派興起以后,雖然‘三袁’并稱,但嚴格說來,宗道是叨了弟弟宏道的光。至于袁中道,在袁宏道與江盈科在蘇州張揚‘性靈’時,他在文壇上還是初露頭角的新人。他之成為名家,是在公安派已進入后期之時,特別是袁宏道去世以后。所以,在公安派形成之初,與袁宏道一起打開局面,使寂然無人的‘空谷’成為‘輪蹄之所’的,乃是江盈科。鐘惺在《與王稚恭兄弟》中以‘袁、江’并稱,正反映了當時的實際情況。所以,要深入研究公安派,絕不能只盯住袁宏道而撇掉江盈科。”陳序既肯定“公安派的創(chuàng)立,公安派文學理論的完善,公安派創(chuàng)作領域的拓展,這三個方面都有江氏的獨特貢獻”,“是其他人所不能替代的”,又指出“江氏有兩點超過袁氏兄弟。第一,袁氏小品直抒性靈,個性突出,但涉及國計民生者較少;江氏詩文中則大多為關心國計民生之作,發(fā)論精辟,具有大家風范”,“第二、袁氏雖推崇通俗文學,但無創(chuàng)作實踐;江氏則力求理論與創(chuàng)作結合,在寓言和笑話創(chuàng)作上成績突出”。這些精彩的見解,既是對于筆者整理《江盈科集》的獎掖和聲援,也是對于學界同仁研究江盈科與公安派的引導。加之當年和稍后,筆者還發(fā)表了《江盈科生平著述考》、《論公安派副將江盈科的文學思想》、《江盈科論》、《論江盈科參與創(chuàng)立公安派的過程及其地位》等論文和《雪濤小說(外四種)》一書,進一步擴大了江盈科的知名度。因此,近十一年來,不僅江盈科受到了知識界前所未有的重視,而且由此拓展了公安派研究的視野,并相繼取得了一系列新的成果。其中既有一批研究公安派而兼論江盈科或專論江盈科的單篇論文(含學位論文,如首都師范大學2004屆宋俊玲的博士學位論文《公安派研究》、蘇州大學2007屆姚麗麗的碩士學位論文《江盈科研究》等),也有周群《袁宏道評傳》、孟祥榮《真趣與性靈——三袁與公安派研究》、鐘林斌《公安派研究》、李圣華《晚明詩歌研究》、熊禮匯《明清散文流派論》、徐艷《晚明小品文體研究》等專著,皆已把江盈科作為公安派的重要成員加以審視,尤其是章培恒師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新著》已將江盈科作為公安派的重要作家予以論述,明確指出“除袁宏道外,當時對擴大公安派影響起作用最大的首推江盈科”,并公正評價了江氏詩文的特點與功過。這是江盈科第一次作為公安派的代表作家被寫入中國文學通史,且其篇幅略多于袁小修而遠多于袁伯修,標志著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被湮沒了幾百年后終于得以恢復和確認。
最后有必要加以說明的是,本文原為岳麓書社2008年版《江盈科集》(增訂本)而作,而該書又是應《湖湘文庫》編委會之約增訂而成,其內容實是將初版《江盈科集》和《雪濤小說(外四種)》二書合并而去其重復者,又增入新發(fā)現(xiàn)的雪濤詩文和有關江盈科生平著述的資料若干篇,但都依據(jù)原刻本并參照《湖湘文庫》的體例重新編校而成。
此外,為方便研究者,書末還附有一些參考資料,包括江盈科生平資料及其著作序跋,還有筆者所撰《江盈科生平著述重考》一文,較初刻本皆有所增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