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節剛過,我到新疆烏魯木齊市一家紡織廠,當了一名機修工。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個叫陳悅的甘肅女孩。
陳悅是為生活所迫而出來打工賺錢的,與那些輕舞飛揚的女孩相比,她總是顯得過于憂郁和沉默。但陳悅干起活來無人能比。其他的女孩管4臺織機都忙不過來,她卻一人管著6臺織機還游刃有余。每到月底,紡織車間產量最高、質量最好的必定是她無疑。在按量計酬的制度下,陳悅每月都能領到近800元工資。但我知道,這點錢對于陳悅而言仍然是杯水車薪。因為我早從同事那里得知:她有兩個正在讀書的弟弟,而且她的父母又都久病在床。陳悅的早熟與堅韌,一瞬間就引起了我強烈的共鳴;因為我與她一樣,也肩負著生活的重擔。
或許是惺惺相惜,上班時我總是特別地關注她。她每次見到我都朝我淺淺一笑,卻并不說話。時間久了,那淺笑竟刀刻般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當我漸漸明白是自己喜歡上陳悅后,我便極想進一步接近她。然而陳悅的織機永遠安然無恙,身為機修工的我總是找不到借口走近她。望著陳悅沉默的身影,我突然心生一個荒唐的主意:趁陳悅上廁所的間隙,我偷偷地把她所管織機上的一個螺絲擰松。果然,陳悅再次開動織機時,機器發出異常的聲音,織線也齊刷刷地斷了好幾根。我走過去裝模作樣地“檢修”了一番,擰緊螺絲,機器馬上恢復了正常。抬頭卻驚訝地發現陳悅的臉上掛滿了淚珠。她哽咽著說:“這6匹布都只能是二等品了。”我這才想起二等品與一等品的工錢是相差很多的,心里不禁自責起來。
望著潔白的織布上留下的瑕疵,陳悅的神情沮喪。她一步不離地守在織機旁,生怕再有什么閃失。然而,她越是擔心越是出事:一臺織機上剛剛打好的結松開了,纏住了織機邊上的織線,又扯斷了一大片。陳悅一時心慌,竟忘了先關掉機器就伸手去整理。結果,飛速穿行的梭子重重地打在她的手上,殷紅的血馬上染紅了織布……
陳悅的右腕骨被打成了輕微骨折!
我十分清楚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內心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愧疚。再三思索之后,我終于鼓起勇氣向陳悅說明了一切。在陳悅羞怯的目光里我讀出了她的原諒。
3個月后,陳悅的傷口愈合了,只是右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細長的傷疤。每次我無意中看到它,都有些內疚。一次我路過一家商場,看到一只非常精致的絞花銀鐲子,標價只要200元。想到陳悅手腕上的傷疤,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上班時我把它戴在陳悅的手上,果然既遮住了傷疤又添了一份美麗。
很快到了10月,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在車間四處查看機器,突然聽到“嘶”的一聲——有人偷布料!我循聲而至,當我看到偷布料的人時,卻驚得目瞪口呆——竟是陳悅!她看到我,手中的剪刀嚇得落在地上,全身劇烈顫抖著,僵持了幾秒鐘后,陳悅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小聲啜泣起來。我連忙扶起她,再三追問之下,她才告訴我她父親的病情加重了,住院需要一大筆錢……我聽后默默地把準備給家里寄去的300元錢塞給她,然后把布料放回原處,陪著她悄悄地回到了宿舍。
以后發了工資,我都會拿出200元錢給陳悅。她每次接過我的錢時態度總是很遲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于有一次她接過錢后,輕輕地說:“沒有用的。”她告訴我醫生已經下了最后診斷,她父親必須在隔年的6月20號之前動手術,否則就會有性命之憂,所需的費用大約是10000元。“別擔心,我會去想辦法的。”我安慰陳悅。但到底想什么辦法呢?眼看著春節將近,廠里馬上就要放假了,我急得團團轉。情急之中,我想起了自己打工幾年存下的8000元錢,便決定回家過節后把錢取出來幫助陳悅。
2007年的新年初六我便帶著8000元錢回到了新疆。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上班了,陳悅卻一直沒有出現。我心急如焚地等到正月十五,還是不見她的蹤影。我去問她的一個老鄉,她老鄉帶著很不屑的神情說:“陳悅去大上海‘撈大錢’啦!”我心里一驚。
焦急地等了一個月,我還是沒有收到陳悅的只言片語,我真的慌了。上海冷嗎?她會想起烏魯木齊嗎……種種思慮讓我徹夜難眠,終于我決定:去上海找她!
我知道,只有先在上海立足,才能尋找陳悅。于是我便開始四處奔波,最后進了一家不需要文憑、經驗、戶口的直銷公司,推銷化妝品。我想這樣碰到陳悅的概率會大一點。
那段日子,我遭受了上海人無數的白眼和斥責。每當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擁擠不堪的宿舍時,我多么想放棄!但每當這時,陳悅的影子總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她在哪里?是否像我一樣的東奔西跑、漂泊無依?在都市的燈紅酒綠中她會不會迷失自己?盡快找到陳悅,成了我堅持在大上海待下去的惟一信念。兩個月后,我因遙遙領先的業務量被提升為公司銷售部主管。
按照公司的慣例,做到主管級別就可以不必親自出去推銷。但是為了陳悅,我每天還是在上海的美容院、娛樂城、寫字樓等地來回奔波。不知內情的總經理頻頻在公司業務會上夸獎我。當公司在浦東成立分公司時,老總竟毫不猶豫地將浦東分公司交給我負責。
由一個最底層的打工仔成為分公司經理,除了在經濟上讓我多了一些收入外,并沒有讓我真正地開心起來,因為我愛的陳悅還沒有找到。很快就到了6月。有一晚我獨自一人坐在希爾頓大酒店旋轉餐廳的玻璃窗前,俯看著上海永遠不滅的燈火,又想起了陳悅。她的父親動手術了嗎?這時,我已有了5萬余元的積蓄,想起去年我和陳悅為了1萬元錢而焦灼不安的情形,禁不住淚流滿面……
2007年11月18號,是公司成立3周年的紀念日。總經理特地請我和公司的幾位業務骨干到上海一家氣派豪華的四星級酒店慶祝。唱卡拉OK時,總經理提議,請幾位小姐助興。
不一會兒,幾位靚麗的女孩來到包廂,熱情地在大家身邊坐下。我突然愣住了——坐在我身邊的分明就是陳悅!而陳悅也在認出我的那一瞬間轉身奪門而逃……我已經找了她整整9個月,決不能再讓她從我眼前消失。我毫不遲疑地追了上去,終于在酒店大門外的拐角處抓住了她單薄的衣裙。“放開我,你認錯人了!”她掙扎著說。我下意識地松了手,卻不小心碰到了她手上的什么東西——一只無比熟悉的絞花銀鐲子。我不由自主地將鐲子往女孩手腕上一擼,一道細長的傷疤赫然在目,剎那間就刺痛了我的心。我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緊緊地抓著她的手鎮定地說:“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是陳悅!”話音剛落,陳悅的頭就深深地低了下去,接著淚水滴嗒滴嗒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11月的冷風吹得人心里發寒,望著身穿單薄衣裙的陳悅,我脫下風衣要給她披上。她卻執拗地用手一擋,說:“不用了,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陳悅。”“難道你不愛我了?”我難過地追問。陳悅抬起頭,神情復雜地望了我一眼,旋即又低下了頭,吐出兩個冷冰冰的字:“不愛!”我痛楚地閉上眼睛。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接完電話后神情緩了下來,淺淺地一笑說:“放開吧,我真的要走了,我把手機號碼留給你,你明天給我打電話。”我極不情愿地松了手,然后看著陳悅消失在霓虹閃爍的上海街頭。
次日我早早醒來,按捺住心中的激動,按下陳悅告訴我的手機號。漫長的等待之后,電話里傳來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您好!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我仿佛掉進大海里,冰冷的海水漸漸彌漫了我的全身。陳悅呀陳悅,你怎么忍心留給我一個空號?!
時至今日,我依然在等待。我相信,她會在我的生命中再度出現。只是,在無數個漫長的黑夜里,我都夢到了陳悅孑然一身、孤獨無助地行走在上海燈火輝煌的街頭。我多想追上她,告訴她:我將永遠用一顆真心守候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