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認識展志是在煙花三月。
展志在淮安西路上開了一家蠟像店,按顧客的要求把他們身體滿意的部分做成蠟像,做為紀念保存下來。
我叫林一珞,是一家珠寶公司的手模,擁有一雙完美到極致的手。
我的公司在蠟像店對面。有時在休憩的片刻,端著咖啡站在窗前就能看到展志的店鋪,透過潔凈的櫥窗能看到那些如花盛放的手掌或玲瓏精美的器官蠟像。
于是,我想,不如把自己的手做成蠟像,永遠保存下來。
蠟像店在早春單薄的陽光中顯得有些清冷陰森和神秘莫測。那些擺放在玻璃架上的栩栩如生的頭顱上,丙烯酸類樹脂做成的眼睛,在日光燈下散發著凜冽鋒利的光芒。寂靜中,我的腳步變得緩慢而遲疑。
正在給蠟像上油彩的展志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安靜帶著詢問地看著我。那一刻,我覺得空氣如潮從我周圍漸漸抽離,世界靜默卻百花齊放,我拼命張開嘴唇呼吸才不至于讓自己窒息。
穿著大大工作褲的展志是個很英俊的男人,有著高雅的氣質,眼神孤傲冷寂。
我簡單說明來意,他接過了我伸出來的手,那是一只色如象牙,指節修長,珠圓玉潤的手。他握在手中,眼睛狠狠地跳蕩了一下。當展志再抬起眼睛時,我說,能不能請你喝杯咖啡?
我不知道為何會說邀請他喝杯咖啡,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仿佛對面站著的是相識很久又突然失去了聯系的一個昔日戀人。
失去又重逢,是一個滄桑而又浪漫的循環。我的心在那一刻因為他眼里的猶豫而變得緊張又生疼。只是短短的幾秒,卻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最后,展志點頭應允了,可我依然還陷在剛剛那種疼痛中。是什么溫柔而有力地捕捉著我那顆柔軟而又脆弱的心。
2
從此之后,我在不用上班的時間里會出現在展志的蠟像店。展志為我的手做了很多的模型,各個角度,各個姿勢的,如花般微張,閉合,盛放,無一不體現出這雙手的完美與高貴。
生意冷清的下午,我纏著展志要他教我做蠟像。展志從我身后環過來握著我的雙手一起揉搓著那些柔軟的粘土,他幽幽地說,生命和美麗是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存在的,不會消逝也不會凋謝。
因為這雙手,展志在一個下著細雨的午后吻了我。展志的吻悠長甜蜜,急滑淺落令我像一顆水潤飽滿的雨滴飄在云端,急切地等待消魂蝕骨的墮落。
可就在這時,我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我們。我猛地張開了眼睛,驚恐地張望,那目光似乎來自正前方的那扇緊閉的門,我推開了展志,著魔般朝那扇門走去。
展志拉住了我,那雙深情到會說話的眼睛充滿探究。
我說,展志,我覺得那里面有雙眼睛正在偷窺著我們。
他手一伸把我帶進了他的懷里,喃喃在我的耳邊說道,寶貝,這里除了我們沒有第三個生命。他的聲音性感溫存,呼吸帶著薄荷的清涼與芬芳,像霧一樣迷惑著我,讓我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3
我似乎忘記了我是唐多的女人。我忘記我的手模身份不過是一面幌子,是唐多讓我過著一種讓所有女人嫉妒和欣羨的窮奢極侈的生活,也是唐多用金錢的魔力將我媽媽體內那個壞死的腎臟換成了一個完好健康的腎,讓她此刻在江南的某個小城鎮里自由從容地呼吸。
唐多是珠寶公司的老板,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有著腐朽的肌膚和一身讓人見了想嘔的贅肉。可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在他欲望蓬勃滋長的夜晚,像個粗魯的暴君在我身上為所欲為,也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輕易地用金錢掌控了我的自由和青春。
兩年前,我來到這座城市找我的姐姐。之前,我姐姐在這城市里生活過八年,八年來,她用她單薄瘦弱的肩膀支撐著我和媽媽的生活,并供我念完大學。至于她的職業,她在信中有很多版本的說法,推銷過啤酒,做過餐廳服務員、保險公司的業務員,還做過人體模特,生活顛沛流離,卻讓我和孱弱多病的媽媽過得衣食無憂。
她最后一次給我寫信是兩年半以前,她說遇到了一個不錯的男人,男人是美院教師,長得一表人材,對她很好。字里行間洋溢著幸福。
再后來,她便音訊全無。
我做了很多的夢,總是夢到她在灰暗破敗的車站淚流滿面朝我揮手,她仿佛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而那些淚迅速變成了觸目驚心的血,沿著她蒼白的臉龐緩緩下滑,洇染在我的夢中,讓我一次次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驚醒。
在這座欲望與金錢繁衍叢生的都市,我沒有找到我的姐姐,媽媽卻因為腎衰竭住進了醫院。我需要很多的錢,我去了酒吧做陪聊小姐,在那里我認識了唐多,他點我的臺。第二天,他給了我一張永遠也刷不完的卡。
靈魂與軀體之間的戰爭,終于臣服于現實的冷酷。
我成了他的女人。我不愛他,但我依賴于他。
4
蠟像店的生意并不是很好,而展志仿佛沉迷于此。他在注視他的每一件作品時,眼神里充滿柔情,像在注視著一個自己深愛的女人。
這個立志用瞬間留住永恒美麗的男人,有顆非常敏感而脆弱的心。他會突然放下手里的活兒,捧著我的臉,認真而又深情地看著我說,一珞,你愛不愛我?我睜大眼睛看著他,我的沉默令他變得粗暴,他那雙蒼白修長的手像八爪魚般攀沿上我的脖頸,漸漸用力,呼吸變得粗重。
我不閃躲,我的眼睛只有一個方向可望,那便是那扇咖啡色深鎖的門,它對我來說充滿著詭異的誘惑。
當我愛一個人的時候,我渴望知道他的全部。
然而,展志突然伸開那雙弄得我快要窒息的手,淚流滿面地抱著我親了又親,他說,一珞,告訴我,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不會離開我。
我熱烈地回吻他,沒有人相信我有多愛眼前的這個男人,愛他的神經質,愛他那顆敏感而又脆弱的心。
我說展志,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愛我,我一定將你愛我時深情的樣子做成蠟像,放在一個我隨時可以看見的地方。
展志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把臉壓下來,溫柔地摩挲著我的臉龐。他說,一珞,我也會的,如果有天你不再愛我,我會殺掉你。
我們抱在一起像兩個瘋子一樣哈哈大笑著。
5
在我猶豫著是否向唐多攤牌的時候,唐多消失了。消失得這樣絕然,令人咋舌。
展志說,這個城市每天都有人在消失。他說這話時,是因為我有意無意地說出我們公司老板突然失蹤了。他的語氣淡漠。
唐多的失蹤令警察每天都在公司穿梭,一次次詢問他的下屬最后一次見到唐多是什么時候,他穿了什么衣服,他與誰見過面。
我和唐多的關系是隱密的,所以警察沒有更多地詢問我。但我莫名地害怕,我需要酒精讓自己情緒穩定。
我想起姐姐的失蹤,失蹤是讓人充滿恐懼的事情。一個鮮活的生命,說不見就不見了。他們去了哪兒啊,物理理論說物質是不會消失的。可誰也找不到他們了。
展志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喝得爛醉,正被某個心懷不軌的男人抱在懷中。
展志冷冷地朝那個男人說,放開她,她是我女朋友。
我在半夜醒來,頭痛欲裂,而展志卻不在身邊。樓下有隱隱的燈光從門縫里透進來,我赤腳走出了房門。
燈光是從那扇咖啡色的門里傳出來的。那扇門像潘多拉的盒子,在死寂中朝我閃發著神秘咒語。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剛伸出手想按門鎖,里面的燈便熄了,同時門也開了。
我和展志在黑暗中對峙著。我聞到了他身上有淡淡的蠟味和防腐劑的味道。我佯裝生氣地轉過身去說,展志,你根本不愛我,你的秘密為什么不讓我分享啊?
展志抱緊了我,他把下頜壓在我的頭上,淡淡地說,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秘密。
不,如果你愛我,你就會把秘密坦露在我的眼皮底下。你就是不愛我!我開始傷心地哭了起來。
展志無奈,終于向我敞開了心懷,他聲音低沉地說他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女孩有柔順黑直的長發,穿棉布裙子,有天使一樣的臉孔,女孩對他允諾要與他天長地久,最終因為金錢背叛了他。他恨她,恨到想殺死她。
展志,你還是殺了她?你把她放在那間房子里,她就在那間房子里,她常常透過門縫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看,我的預感沒有錯。盡管在黑暗中,我仍能感覺他因為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而渾身抖動。
別害怕——展志,從今有我在你的身邊,你不必痛苦也不必擔心失去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伊瓔的妹妹。我微笑著緊緊抱住了他,深深地吻住他,展志,你愛我嗎?我很愛你,你知道嗎,愛你可以愛到殺你。
我沒有告訴展志,第一次見他,我便認出了他是誰,姐姐最后一次給我的信中,附帶了他們的合照。
6
這世上有一種人無法承受失去。展志如此,我亦如此。
蠟像店的生意依然清冷,而我越來越迷戀這種長久沉悶枯燥的工作。像展志一樣,穿著色彩斑駁的工作褲,耐心地在金屬架上用粘土塑造蠟像的身軀,將頭發一根一根植入蠟像的頭顱。
夜里,我會打開那扇曾經深鎖的房門。里面安然地坐著我的姐姐,我的展志,還有唐多。
他們的身上散發著防腐劑、膠水和油彩的氣味,他們的表情生動,或痛苦或安詳或驚愕,他們臉上每絲皺紋每顆痣都如真的一般,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我一遍一遍撫摸他們光滑卻沒有生命的臉,胳膊,手指,微笑著和他們說話。
姐姐,展開你的愁眉,你看,你終于和你愛的人在一起了。
展志,原諒我,盡管我手中的刀插入你身體時,你還是努力朝我笑著……展志——只有這樣,我才能不失去你。
唐多,如果當初你不用錢來誘惑姐姐和我,展志也許會放你一條生路。
這樣多好,從此,我們都在一起了。愛恨情仇,糾纏在方寸之地。 (請本文作者速與本刊聯系。)
責編/昕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