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前后,由一位愛好文學的議員的妻子奧托琳·莫雷爾的介紹,著名的哲學家羅素與作家勞倫斯結識了。奧托琳夫人,這位資助過許多文學家的“沙龍”女主人認為,他們倆人應當相互敬佩。事實上,相識之初,羅素和勞倫斯的確都產生了類似的感覺。
羅素后來在一篇文章中說:“最初將我吸引到勞倫斯身邊的,是某種富有生氣的品質和一種對人們易于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設想進行挑戰的習慣?!绷_素出身貴族,受過極好的科班教育,此時任劍橋大學教授,是英國皇家學會會員。但是,當時“和平主義使我(羅素)在內心里產生了一種劇烈的反抗情緒……”勞倫斯出身下層,對資本主義工業化初期對人精神的戕害認識相當深透,表達的言辭也頗為激烈。在這種反抗精神的鼓蕩下,羅素似乎在勞倫斯身上尋到了共同點。在一開始,倆人的交往甚至“都像婚禮上的鐘聲那樣令人興高采烈。”(羅素語)
勞倫斯從與羅素的交流中,同樣感到某種程度的契合。在不久后給一位友人的信里,他甚至說:“我們得組織一個革命黨。我已就此事跟各類人談過了——包括伯特蘭·羅素。”在給他們之間牽線人奧托琳夫人的信中,他告訴說:“伯特蘭·羅素寫信給我,我感到有一種真正、迫切的感覺促使我去親近他……”作為一直生活在貴族、學者圈子中的羅素,剛接觸勞倫斯時,頗為其勃勃生氣所感染,“我喜歡他的感情的熱烈和活力”,所以,他將勞倫斯引進自己學者的圈子,讓他與在劍橋頗有影響的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等人見面,到自己家去做客。雖然勞倫斯當時就極為偏頗地議論包括凱恩斯在內的學人“麻木不仁,了無生機,統統死了”,但羅素仍認為他這是對人們“易于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設想進行挑戰的習慣”。因為羅素常常被他人認為過分屈從理性,受到勞倫斯“無理性”觀點的刺激,他感到新鮮甚至富有生機。
交往之初,他們曾打算在當年(1915)秋天在倫敦舉行一系列演講活動。最初的設想,羅素講授倫理學,而勞倫斯講永恒存在之類課題。他們甚至開始尋找演講大廳。這個時期,勞倫斯為自己能夠觸動羅素這樣的人物感到振奮:“我從內心感到高興,因為我們正在重新統一到一點上。我真希望他(羅素)能致力于絕對論的研究,致力于永恒的研究……他要對永恒有一種真正的、實際的、合乎邏輯的信念,基于這一點他才能工作—— 一種對絕對的信念,永恒之中的存在。這種信念非常好,我很高興”(致奧托琳夫人函)。為了準備演講,羅素也寫出一系列討論社會政治觀念的提要,寄給勞倫斯。雖然其內容遭到勞倫斯的批評,羅素后來仍將這些講稿以《社會復興的諸原理》發表出來。
經過一個短暫的友誼“蜜月”(的確可以用月來計量),首先是羅素,感到了許多不習慣。在給羅素的一些信里,勞倫斯用了許多粗魯、銳利的語言。如議論到另一位小說家福斯特時,說“他為什么不能帶著一個女人去為他那基本的、原始的存在而斗爭?!彼J為:“當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時,他僅是在自身上重復一種已知的反應,而不是尋求新的反應——發現。這就像是手淫或發泄?!辈⒄f:“這正是幾乎所有的英國人都正在做的事情?!边€特別指出:“一個受過教育階層的普通英國人去找一個女人,就是為了發泄自己……”這“受過教育階層”,當然包括著收信人羅素。
勞倫斯也意識到了彼此的不一致。在給奧托琳夫人的信里,他曾說:“關于講演一事,我和羅素發生了爭論。他不愿意在他的哲學思想中接受把這種無窮、無限和永恒的觀念作為真正的出發點?!辈痪玫牧硪环庑爬?,勞倫斯透露:“我和羅素已分開了一段時間,但這是自然的進程”。
在羅素一方,問題也許要嚴重些。在短暫的新鮮感過后,這位哲學家的清晰理性思維又逐漸占了上風。勞倫斯那一套在他看來過于極端的理論和帶有嘲笑的言辭,使羅素日生反感。從總體看,羅素是民主的堅定信仰者;而勞倫斯的信中卻說:“我不相信民主管理。我認為勞動者只能選舉切身環境中的管理者或監工,僅此而已。必須徹底修改選舉法……隨著階級層次的提高,每一個階層可以選舉高一級的管理者。事物所必然達到的終點是一個真正的首腦,這就和所有的有機物質所必然達到的一樣——絕不是由愚蠢的總統管理的愚蠢的共和國,而是一個推選出來的國王,一個像朱利葉斯·愷撒一樣的人物?!毕襁@類言論,羅素后來評價為:“他早在政治家們考慮到法西斯主義之前,就已經形成了一整套的法西斯主義哲學。”并且認為勞倫斯自己“在想象里所設想的是,當這樣一個專政建立之后,他將是這個朱利葉斯·愷撒。”對此,羅素說:這是“我們之間根本分歧的意識?!?br/> 他們之間交往之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羅素站在和平主義立場上,堅決地反對戰爭。可勞倫斯卻在他的一封信里,指責羅素:“你,那個根本的你,需要終極的和平,這絲毫也不真實。你在用間接、虛偽的方式滿足你要猛擊和痛打的欲望。要么用一種直接而體面的方式,說:‘我憎恨你們所有的人,說謊的人和豬玀,我是來迎擊你們的’,要么只鉆研數學,在那里你是可以真實的。但是,說到和平的天使——不,我寧要一千個提爾皮茨(提爾皮茨:德國海軍上將,為德國軍國主義出力甚大)也不要這種角色?!?br/> 這封信,使羅素產生了強烈反應。雖然勞倫斯認為羅素的和平主義觀點植根于血液的欲望中時,羅素還接受認可,但因此而說羅素“虛偽”,叫羅素完全無法理喻。這種指責是否表明羅素本人缺少某種可以透徹事物本質的洞察力?按羅素后來的回憶,這封信對他產生了強烈的“破壞性作用”。他當時考慮自己是否不配活下去,甚至應當去自殺。
終于,勞倫斯完全激怒了羅素:“你(羅素)是全人類的敵人,充滿了仇恨的欲望。激發你的靈感的不是對謊言的憎惡,而是對血肉之軀的人民的憎惡,是一種反常的思想中的血液欲望。你為什么不承認它呢?”以這樣的語言,以這樣的思路來批評一個有清醒理智的和平主義者,羅素受到強烈激發,他認識到應當反思勞倫斯的信念。
經過思考,“一種更為健康的反應取而代之?!绷_素認為勞倫斯的這種信念是病態的,并決定和這種病態思想一刀兩斷。他告訴勞倫斯,他已經不再是老師,而我(羅素),也不是他的學生。
除去這些大的觀念問題,在其他認識上,隨著交流深入,他們的分歧也愈來愈暴露出來。勞倫斯常常指責羅素的為人:“像你這樣生活到底有什么用處?我不相信你講的課會好。課快講完了吧,是不是?你一頭扎在那條該死的船上,用商人身份的旅行者語言對他們發表演說,高談闊論,這有什么用處?你為什么不從這整個的表演中脫身出來?如今一個人必定是亡命徒,而不是導師或傳教士?!绷_素認為,勞倫斯這里不過在玩弄辭令。自己已經走得很遠(較他的地位身份),已成為一個比他(勞倫斯)更為地道的亡命徒。可羅素不理解勞倫斯為何仍對自己不滿。
有時候,也許并非不滿,勞倫斯就是這樣一種態度或者風格,但羅素仍不能接受。例如,勞倫斯一次給羅素寫信:“千萬徹底停止工作和寫作,做一個動物而不是機械的工具。千萬離開那條社會之船。為了你的自尊心,千萬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一只鼴鼠,一只靠感覺行走從不思考的動物。看在上帝的份上,千萬當一個嬰兒,而不再做專家學者。不要再做任何事——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開始存在,以勇氣的名義,一切從頭開始,做一個十足的嬰兒?!边@封信讓羅素看來,似乎是嘲笑自己所受的教育,因而認為內中充滿敵意。羅素通過勞倫斯的言行,認為勞倫斯并非真有使世界變得更好的愿望,不過是陶醉在關于世界如何糟糕的雄辯式的獨白之中而已。
勞倫斯的生活一直較為困窘,見到羅素富足的狀況,在寫信時,便開玩笑地說:“噢,我還想請求你,當你寫遺囑時,千萬給我留下一筆足以讓我生存下去的財產。我愿你能永遠活下去。但是我想讓你把我當做某種程度上你的繼承人?!边@話也引起了羅素的反感。多年之后,他還帶有調侃口吻地回應:這個方案的唯一困難是,如果我采納了它,我將不會有任何可以留下的財產。
勞倫斯與羅素間的友誼,嚴格說來一年時間也不到。雙方相互認可不久,便產生了分歧。這樣的分歧,按羅素的最終概括:我們之間的差別遠遠超出了他或我與德國皇帝之間的差距。但在勞倫斯,也許因為羅素表達方式較為含蓄的緣故,他倒沒有早早將羅素從友人圈中劃出。他們在相互已不通信的第二年,羅素因發表反戰演說,被劍橋三一學院剝奪了講課權利。這時,勞倫斯在寫給奧托琳夫人的信里,還以較親切的口氣談到羅素:“我聽說伯蒂(羅素昵稱)陷入愈來愈深的困境,對此我深感遺憾?!彼麑α_素行為的評價是:“我相信,在這令人絕望的時代要從事絕望的事業是毫無意義的。”這透露出勞倫斯的偏頗,但從態度看,他對羅素并沒有顯出敵意。之后,他們似乎再未有直接或間接聯系,直至勞倫斯逝世。
羅素與勞倫斯的交往是在1915年,1930年,勞倫斯逝世。依常理,他們彼此之間,無論恩怨,都可以塵埃落定。但是,活著的羅素,仍對這段交往不能釋懷。事隔數十年,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羅素,一次在閱讀到勞倫斯給他的那些書信時,怨懟之意再一次爆發。他以回憶為線索,寫出一篇《戴·赫·勞倫斯》。對勞倫斯的思想進行了全面而犀利地批判:
“當時勞倫斯對戰爭抱有兩種態度:一方面,由于他的妻子是德國人,他的愛國主義不可能是完全徹底的;另一方面,他強烈地憎恨著全人類,以致于他認為就其雙方相互憎恨這一點來說,交戰雙方肯定都是正確的?!?br/> 勞倫斯曾對羅素說過:“除了大腦和神經,還有另一個意識活動的中心,有一個血液的意識,它獨立于普通的思想意識而存在于我們身上……當我喜歡上一個女人時,血液的感知是超于一切的……我們應當認識到我們有一個血液的存在,一個血液的意識,一個血液的靈魂,它自成一體,獨立于思想與神經的意識?!边@也許是勞倫斯對人類自身的一種感受和思考,但羅素此時卻嗤之以鼻:“在我看來這顯然是廢話,所以我激烈地反駁這種觀點,盡管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后來直接導致奧斯維辛?!睂趥愃沟南敕ㄅc二戰中德國納粹建立的最大集中營相聯系,是否延伸過度且不說,內中的不滿情緒卻一覽無余。
除去這種對某方面的探討,對勞倫斯的整個思想,羅素也下結論道:“我仍不認為它們有任何價值。”甚至認為:“這些思想屬于一個敏感的,想要成為暴君的人,因為全世界的人們沒有馬上聽從他的命令,他就對整個世界發脾氣。”
文章最后,羅素也沒有對勞倫斯有一絲寬宥:
“兩次大戰之間的世界強烈地趨向瘋狂。納粹主義是這種趨向中最突出的表現主義。勞倫斯則是這場瘋狂崇拜中一個合格的組成部分?!?br/> 從我們所讀到的勞倫斯著述及給羅素的函件看,似乎很難得出勞倫斯的思想中“形成了一整套的法西斯主義哲學”,也不能看出其中有導致德國納粹集中營的可能聯系,但在理性清明、智慧超群的羅素那里,卻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從整篇文章看去,羅素有相當情緒化的成分。從時間看,此時距他們的交往已有三十多年,距勞倫斯逝世也有十數年,但中間流露的態度,卻可見羅素對此事的耿耿于懷。不足一年的友誼,卻實實在在造成了數十年的怨懟,而這又發生在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和杰出的小說家之間,這是讓人深感意外的。
勞倫斯雖較羅素晚出生十多年,他卻不幸在40多歲辭世。他的作品,尤其《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至今為人們研究閱讀著;羅素,雖以哲學著稱于世,但他在數學、教育學、政治學方面,均有卓越貢獻。他的哲學文章,由于寬博的視野、清晰的思維、流暢的文筆,至今受到讀者的喜愛和重視。所以,最初讀到倆人的信件和交往資料,是頗感訝異的。根據這些資料看去,他們之間的沖突當然主要是觀念思想上的,但是,家庭出身和教育,以至由此形成的性格,也是最終導致彼此間惡言相向、長久怨懟的重要因素。了解注意到這些,對我們試圖閱讀、接近他們,乃至接近和閱讀更多的文人學者,大約應有許多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