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以為,詩人不宜過多地談論自己的詩學觀念和立場,通過他的寫作自然地體現出來不失為一種更好的方式。如果一個詩人的創作不能體現這些,或者說,他所宣稱的詩學觀點和他的實際創作并不一致,甚至相互違背,那么這些充其量是空洞的說教,甚至是一種自我炫耀,對詩學建設不會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
但另一方面,詩學觀確實會對一個人的寫作產生某種影響,至少會成為他在寫作時所追求的目標和理想的境地,如果他的寫作是真誠的、非功利化的。這樣可以避開來自各個方面的干擾,更加堅定自己的寫作立場。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確立和完善自己的詩學觀不但必要,而且迫切。
當然,一個人所強調的詩歌觀更多與自己的寫作有關,除了部分寫作原則之外,更多屬于寫作策略。造成詩壇混亂的一個原因是,有些人把自己的寫作策略當作寫作原則,強加給別人或用以衡量和批評別人的寫作。即使是寫作上的原則,似乎也存在個人原則和整體原則之分。正是出于對詩歌的不同理解,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則和策略,才會產生出不同的流派和風格。因此,在談論自己的詩學觀念和立場時,更加應該小心翼翼,盡可能避免絕對化的問題出現。
對我個人來說,詩歌所表現的無非是我們的生存狀態,也是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盡管不是唯一的方式。在納粹大屠殺的慘劇被披露之后,有人提出這樣的質疑,奧斯維辛之后,詩歌是否應該存在?今年汶川發生了大地震之后,又有人提出了類似的問題。這個問題的確發人深思,但我想提出這一問題的人的本意并非真的要取消詩歌,或懷疑詩歌存在的必要性,只是希望詩歌在面對人類的災難時能夠更加有所作為。也許是對于質疑的回應,我們看到,關于地震的詩歌鋪天蓋地而來。一般來說,我不反對詩歌對時代重大問題的發言或是介入,但這些應該是詩歌的部分功用而非全部。我對那些表達自己對于災難同情的詩人們充滿著敬意,但同樣應該指出,通過詩歌來表達這些并非唯一的,同樣也算不上最好的方式。詩人無疑應該對時代、對生活敞開心扉,這甚至是衡量詩人之為詩人的一個重要尺度,但詩歌的本質還是應該抒寫自己的內心,通過這些表現我們的生存狀態,對我們生存著的世界傳情達意。我相信老奧登所說的,詩歌不會使任何事情發生。或者說,詩歌甚至不會阻止任何事情的發生。我們曾經面對20世紀人類所經歷或正在經歷的各種苦難和困境,詩歌不能也無法擔當起拯救世界的使命。我們一方面不應對詩歌提出過于苛刻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沒有任何理由使詩歌淪為一種智力上的消遣和語言上的游戲。詩歌來自詩作者的內心并作用于讀者的心靈,它在最大程度上體現了我們的所思所感,我們的歡樂、痛苦和渴望。確切說,它是記憶的藝術,它拒斥遺忘,拒斥時間和時間所帶來的變化,在某種程度上,它為我們提供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表現或揭示我們的生存狀態意味著什么?我想無非是通過這些瑣細的、日常的事件和細節來展示我們真實的生存處境,展示我們對于時代本質的觀照和體認。一個嚴肅的詩人,無論他寫些什么或怎樣去寫,從根本上講都應是對這個時代、對我們生存狀況的回應。這一點從所有優秀作家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詩歌中的日常性一直受到指責,至少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羅蘭·巴特在《文本的愉悅》中就曾談到,人們所以對一些細枝末節,比如時間表、習性、飲食、住所、衣衫之wosy3EKYj3CXgKNVByHCdg==類具有好奇心,因為這些能引出細節,喚起微末幽隱的景象。他說瑞士作家艾米爾的日記出版時,一些日常細節被編輯刪去,諸如日內瓦湖畔各處的天氣,只剩下一些道德冥想,“可恰是這天氣韶華依舊,艾米爾的哲學早已成為枯木朽枝了”。
在一次發言中,我提出堅持一種純正詩歌寫作的主張。這種純正詩歌并非就寫作風格而言,更不是反對風格的多樣化,而是說要用一種嚴肅的態度來對待詩歌和詩歌創作。純正詩歌應該是發自心靈深處真實的聲音,用葉芝的話說,就是以“充分理解生活,具有從夢中醒過來的人的嚴肅態度”來進行寫作。詩歌可以嘗試使用各種方法,但最終應該是一個人心靈的產物,應該表現我們的生存處境和當下經驗,不論這經驗是直接還是隱含。
從這個意義上講,“真實”在我看來是至關重要的。真實首先是內心的真實,一個詩人必然真誠地面對世界,面對自身,然后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達到這種真實。詩歌中的真實與審美并不矛盾,恰恰相反,詩歌的真實最終是通過審美來實現,并能使審美獲得更為堅實的基礎。我曾經把真實稱為“詩歌的倫理”,如果詩歌真的具有倫理學意義的話。正是這種對“真”的向往和追索使得詩歌和哲學與宗教產生出某種關聯。另一方面,詩歌達到真的境界是通過直覺、形象甚至細節達到的,而不是其他。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我力求寫得質樸和直接。如果它們不是優秀詩歌中的主要特征,那么也會是這些詩歌中的重要品質。這樣的品質我們在古今中外很多優秀詩歌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如《詩經》、《古詩十九首》和陶淵明的詩歌,也同樣體現在荷馬、維吉爾、但丁、葉芝等人的詩歌中。
詩歌作為藝術,有著自身的獨立性,有自身規律和規則。詩人所做的,也只是尊重并完善這些規則,使它自身變得更為完美。我反對讓詩歌淪為其他對象的婢女,無論對方如何堂而皇之。但無論如何,詩歌如果與我們的生存無關,與我們的時代和生活無關(哪怕這種關聯是在一個更深的層面上的),那么它的存在就不會有更高的價值,也就不值得我們為之付出心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