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夫
首先得說,“酷客”是一個生造的詞,而且是我在為李斯這個家伙設定一個身份時臨時冒出的。我想賦予這個詞這樣一些含義——個熱愛新鮮生活但又內心充滿絕望的人,一個特立獨行同時又見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的人。一個經常扮酷夾雜嘻皮、雅皮、朋克及波波士風格,把玩心進行到底的人……當我偽裝謙虛打電話向他請教在英語中有沒有這樣一個對應的詞時,他略加思索讜廣_一可以意譯加音譯為“001-guy”,當然他不知道這是為他準備的“謚號”。
以貌取人的話,多數人會同意李斯是個“粗人”這種說法,北方又叫糙老爺們兒。因其方頭寬臉,虬髯密布,十天不刮就會長成其遠祖李逵的模樣。事實上,1980年前的李斯,確實是一個鐵匠,不過他喜歡略加文飾的自稱為“鍛工”。
那時他高考落第,其父擔心他報復社會,便托人安排他去一小農機廠拜師學藝。混口飯吃。他在電光石火間燦爛地活了兩年,從此落下多數鐵匠的美質豐姿——蒼頭黑面,近似波霸的胸肌——這使他在以后的歲月里,酷態天成雄氣十足,很容易引起中青年婦女的美目流盼。
據說他是在對師娘的暗懷渴慕之中而陡生壯志的——個不滿20歲的小鐵匠,其旺盛的精力尚不足以在鐵火鏗鏘中耗盡。他悲哀地發現,如果少壯不努力,以后連師娘這樣的女人也會與他無緣。于是他決定重考大學,而且選擇了自修英語的道路,這一決定幾乎讓他所在的小城嚇了一跳,差點把他塑造成新時期有志鐵匠或青年標兵。
我至今仍然相信弗洛伊德所說的性的驅動力之神效。我仿佛還能看見一個憤怒的鐵匠在行動——白天揮舞大錘,夜里背誦《英語900句》,并于1980年神奇的考上華中理工大學英語系,開始了他作為一個標準“酷客”的一生。
1980年代的中國大學校園,是一場文藝復興式的盛大狂歡。置身其間的每一個人,都無法不染上一些浪漫時代的流行病,比如無政府主義、波希米亞精神以及一些輕生躁進的瘋癲癥,而主要的病原體則是詩歌。
一個鐵匠在圖書館里遭遇了原版的“垮掉的一代”,是很容易轉型為一個詩人的——因為他們都熟悉一種鋼鐵般的韻律和節奏,以及一些橫蠻粗野的手法和作風。
那時由于多年的國門深鎖,中國還只有極少的人知道美國的這一文學奇觀,于是李斯幾乎是首譯了金斯堡的《嚎叫》與《祈禱》;并在人頭攢動的校園舞臺,以不速之客的姿態跳上去朗誦。他直接繼承了金氏的滿嘴粗話和反叛行徑,且迅疾傳播著這些東邪西毒。那時的李三娃兒正在經歷第一次失戀的煎熬,里比多的超常分泌使他顯得格外憤世嫉俗。大頭剃得青皮锃亮,穿成一個流氓無產者四處流竄,從一個酒碗走下下一個酒碗。如果你不曾陪他談過詩的話,那你就別指望他陪你去打架。我每每想起《嚎叫》的首句詩——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正毀于瘋狂——我就馬上會聯想到李斯。
他讀了五年本科,出于對校園的迷戀,又接著和我同年考進武漢大學,繼續禍害他的同學和師長。他的離經叛道使他的導師后悔誤收門徒。不過碩士李斯終于站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講壇上當上了大學老師。那時的他剛剛經歷了一次時代的巨大創傷,頓時顯得無所適從,殘存的理想主義使他焦躁不安。他教書育人,參加教工合唱隊扯著牛嗓子唱國際歌。用李亞偉的詩形容——女生們隔著操場遠遠地愛他。終于有一天,在大講梭倫的瓦爾登湖而學生無動于衷時,他忽然悲哀地發現,要為這批90年代的物質主義者犧牲青春,實在太不值得,于是他毅然遞交辭呈。那時尚無國家政策處理大學老師辭職,人事處女處長問他檔案如何處理,他說你拿回去擦屁股吧,該處長氣得大罵“流氓”。于是他就開始了長達十余年的流氓生涯。
李斯趕著時代的潮流下海了,直奔海南島當了個企業秘書。數月后又覺萬事皆非,重新回武漢租了個小鋪面,開起了一家翻譯公司。所謂公司,主要業務是靠一臺舊復印機代人復印文件,一張紙收兩毛錢,一天要按500次才能保本。偶爾會接到一兩單說明書翻譯,總算可以顯出他的專業水準。為了盡量讓客戶出血,也因為實在清淡得無聊,他往往會把英語先翻成文言文,再用白話解釋以顯示其服務質量。
生意最慘時,只好擴大經營范圍——幫人代考英語。某日,一老嫗在門前徘徊察看半晌,終于進屋要求李斯為其老伴代考,她的老頭子想在退休前評上工程師。李斯說:我與身份證年齡太懸殊了吧,長得也不像。老嫗說:我在門口反復觀察,覺得神似。李斯說那得先收250元,考過再收另一半,如果事情敗露就不退定金了。老嫗認可,于是次日,可憐“神似”一退休老頭的李斯赴考,先還在考場故裝畏難以免暴露,結果仍被監考者懷疑。人家過來客氣地詢問——您今年高壽?他答曰54歲。監考者不信人間奇跡,又問——您的出生年月?李斯漏記了這一細節,大腦緊急換算,說出來還是差了一年。監考者說那你跟我們走一趟吧。可憐的前大學老師李斯只好奪門而逃,一路狂奔找到老嫗說——抱歉,被發現了,老頭身份證還被扣了。他看見老嫗一臉悲涼,急忙掏出定金強行退給人家。好不容易飛來的一個大單,不僅弄丟了,還倒貼了趕考的車費。
商人李斯只好在唯一的一間辦公室支起了麻將桌,一幫80年代的詩人正好都在洶涌的商潮之初手足失措,于是為了杠上花海底撈,終于又坐到一起來了。都說李斯公司最終倒閉的原因是不該聘幾個漂亮的打字員。有了這幾個美眉,哥們就有事無事愛去拜訪,顯得公司客源旺盛人氣很火,弄得隔壁左右的公司都嫉妒的派人來打探門路。這些閑人還在所謂的“新時代”門前晃蕩;好不容易見到有朋友竟然在寫字間另立山頭,一去就變得屁股沉重而口舌靈巧,一邊和白領妹妹打情罵俏,一邊找黑頭李總蹭吃蹭喝。李總眼見自己的菜園被鄰家的雞踐踏,自個的雇員成了弟兄伙的三陪,還得掏工資扮大度,一氣之下,干脆白日關門賭飯錢,誰贏誰埋單。
長此以往,江城唯一的一家翻譯公司不僅營生見荒,而且往往大班臺上都睡的有人,沙發的龍骨都被那些無枝可棲的男歡女愛者們,弄折了幾根,偶爾來的客戶坐上去就打滑,對公司的信任度也就跟著下滑了。他辦公室的鑰匙也像他的部屬一樣,往往不知被哪些哥們帶走,后來那里竟然成了派出所的蹲守之地,連門房都只認一些來客而不認他這個老板了。
某夜他醉后不敢回家,也想回公司去住,門衛誓不開門,他只好撿起磚頭把大門玻璃砸了,當然最后好歹還是睡成了——在派出所的木椅上。
這樣的文人經商,天大的產業都要被這種操性給操垮,況乎白手。最后,李斯終于扛不下去了——揮淚對宮娥,散伙。一屋被哥們折騰得半殘的家具,丟了可惜,只好拖將回去,弄得狹窄的私
宅像二戰時的防空洞一樣遮天蔽日。
三十多歲的碩士李斯,失業在家,檔案戶籍都進了蓮溪寺街道居委會。國家有什么最新就業精神或者治安戒律,要傳達到基層群眾,街道就來通知他去學習。夕陽紅秧歌腰鼓隊要在片區選秀,往往也能看中他的身板。房子是老婆單位的,他這個家屬在其中混進混出的,像個下崗工人,只好破帽遮顏,甚至蓄起了長髯,把自己直接整成了一個新版恩格斯。
老婆已然是教授級大夫,女兒是小學的校花,他總不能就這樣吃一輩子軟飯。他起初相信共和國的股票堅挺,拿出私房的血汗去認購,很快就被套成了一些聞所未聞的國企的股東。割肉平倉沒有余錢,只好喝酒罵娘。又見朋友買彩票中了小車,遂去博彩,人窮賭癮大,經常看見他花一千元賭回來一板車洗衣粉和衛生巾。我們的嫂子見我們就說——這夠我們全院的護士用一年。
他是一個好讀書且博學的人,對許多專業外的知識雜學,有著孩子般的好奇。肚子里的雜學多了,還喜歡追求一點格物致用。為了培養女兒的愛心,他把自家的樓頂平臺封閉起來,讓孩子養寵物。去寵物市場一問,才知道那愛心也不是他這種平民人家所能栽培的,于是改去了菜市場。女兒天性純良,見爹地買回的是小雞小兔,也無怨言,還是兢兢業業的喂養起來。雞兔即使住進醫院宿舍,該病照病,夫人是血液專家,對禽獸也束手無策。李斯便找來家里的各種醫書研究,把內科外科甚至婦科兒科都操熟了,開始對雞兔動手術治病。結果女兒的所有寵物,都在半成年階段,被他好心的救治成了下酒菜——其中還包括一只羊和一頭豬。相處久了,雖是禽獸也有感情,女兒難免要哭,要罷餐。他往往會苦口婆心的勸說——你在精神上已經具備愛心了,現在爸爸得要教你在肚腹間具備愛心。
1996年我開始打工做出版,想起李斯有本書稿在箱底壓了10年,遂動員他拿出來給我出版——這就是后來風靡了一陣的《垮掉的一代》。他那時大約正就著寵物雞兔在喝夜酒——我們都有這個惡習——我說你作為編著者還是寫篇評述吧,我們好到媒體去宣傳。次日大早,他的傳真過來,我一看就七竅生煙——他竟然用明清的駢文寫了篇文章,搞笑之至,今日的媒體誰會賞識?我知道那陣子他閑的無聊,正在把明清笑話中的《屁賦》翻譯成英語;文風所引,也就滿紙烏煙瘴氣
此書一出,便有多家出版社找他翻譯,他總算找到飯碗。從此白日閉戶,數月不到人間行走,沒想到一不留神就成了中國最酷的翻譯家。譯著范圍從《野獸之美》到《心理學史》到天文地理乃至婦科美容,似乎沒有他不敢譯的學科。這樣一來,知識更顯淵博,人生中的困惑也就更多,朋黨中可以對話的也日漸稀少。
譯書對他而言,就是謀生,因此也就當是倚門接客,無心挑選了。他遇見好書如遇恩客,那是要賞玩文字,曲盡歡顏的。遇到無聊的書,只好胡亂幾把,瀉完收工。書籍出了百余部,評者自然也有譏刺亂譯的,他唯一笑。只有我深知他的玩心,更深知他的語言造詣,無論英漢,皆在我輩之上多多。
所有的玩法皆讓這廝覺得無聊之后,他說想去考武大趙林先生的神學博士。我們以為又是鬧著玩,都認為他考不上,結果一年之后,趙林對我說——他確實比那些一直學哲學過來的考得好,只好取了他這個40開外的高齡博士生。
要上課還要養家,他便去應聘工大的老師,校方看他成果一大堆,卻無任何職稱,就說先只好按講師待遇用。他也無心計較,好在可以把檔案又從街道辦轉到學校,省得人家一天找他去跳扇子舞。一邊要給碩士上課,一邊要聽導師講課,跑得太累,我們就勸他買車。他到車市去看了一款最便宜的坤車,付完錢,自己還不會開,打電話找了個哥們去幫他開回家。就這樣,他每天把龐大的身軀塞進那小蜜車,開始奔跑在兩個大學之間。一邊研究神學,一邊把哥們繼續團結在歌廳包房和啤酒間。趙林兄原本也是大家當年的朋黨,他現在則恭稱先生;而他帶的學生,則一律叫他老大。他仿佛真是重出江湖的老大,經常把稿費拿出來帶著一群大孩子喝酒,心下甚是愜意。
回想起來,詩酒訂交已然22年,那時的我們還相信國家熱愛生活,相信有一個遠方值得我們去追尋。那時的他總是收拾完行裝,來邀請我們陪他去扒煤車,說拉到哪里算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