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義
提起蓋達爾,就讓人想起了前蘇聯,想起了俄羅斯的“休克療法”。提到“休克療法”,很多人的眼神中必定充滿了仇恨——就是這個“休克療法”造就了多少竊國大盜!就連一代政治強人、已經過世的前俄羅斯總統葉利欽在公開出版的日記里給蓋達爾的也是一個平衡性的評價:我并不認為蓋達爾是治愈我國經濟的醫生,但我也不認為他是置我國經濟于死地的巫醫。他還煞費苦心,用自己手術里馬上站立走動的經歷告訴人們,經過“休克療法”,俄羅斯這個病人至少已邁開雙腳……
蓋達爾這位擔任俄羅斯總理時年僅35歲的“有為青年”,實則出身于前蘇聯蘇維埃文學世家。至今人們仍然在為他主持下的俄羅斯“休克療法”爭執不休,負面評價越來越占上風。實際上,當俄羅斯的良心索爾仁尼琴用“您是否準備用休克療法醫治自己的母親”這句話反問全體俄羅斯人之時,蓋達爾的政治命運已經注定了。
但在尤其關注前蘇聯解體和崩潰教訓的中國,看看蓋達爾寫的《帝國的消亡》還是很有裨益的。總體上,這是一本學術性的研究著作,大量引用略顯枯燥的檔案材料,通過財政體系、貨幣體系、消費市場的惡性循環和崩潰過程來總結前蘇聯瓦解的經濟原因。但是枯燥的材料背后,還是能夠體會到一個曾經站在舞臺中央的政治人物的內心波瀾。
想想也是。雖然前蘇聯的解體和崩潰常被認為是平靜和迅速的,但當時人們所經歷的經濟災難,即使只是在書本里感受一下,也讓人難以平靜。在內部大清洗、世界大戰的過程中都挺過來的超級帝國,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經濟災難中,結局卻是慘不忍睹。在國外的蘇聯專家,既發不了工資,也沒錢回國,被扔在了國外。就連軍隊也不斷向政府打報告,申請分配人道援助的面包。就在八月政變前一天,最后一屆蘇聯政府的內閣總理借酒消愁,結果嚴重的高血壓危險癥狀令其臥床不起。最忙碌的印鈔機也快要累垮了,1991年終,國家貨幣廠無力大規模印制滿足國家銀行需要的鈔票。
在蓋達爾眼中,那些前蘇聯的掌權者到底如何?也許對于自己短暫的總理生涯時期曾經經受的,來自舊體制政治勢力的攻伐,始終難以釋懷,就是在這樣一本學術性的嚴謹著作里,他似乎也不忘狠狠諷刺前蘇聯掌權者一番——用蓋達爾的話說就是那些內部供應站和特供食品部的常客,另一個叫法是“非智力化”領導人。
在1991年5月21日,前蘇聯面粉結余僅150萬噸,亦即僅能保證全國15天的需求時,蘇共中央書記、后來八月政變的參與者舍寧卻在為另外的事情操心:黨的印刷企業購置設備和材料,為蘇共中央和黨的其他機關配發2500輛汽車,特別是干部的醫療保健問題。而在此前的3月31日,當時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的助理切爾尼亞耶夫在日記里記載:乘車跑遍了整個莫斯科,從巴里納小樹林開始,面包店要么大門緊鎖,要么糟糕得絕對空空如也。這樣的情景,也許莫斯科的歷史上都前所未見——哪怕是在最饑餓的年代,
也就是說,自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習以為常的糧食短缺在1980年代末轉變為真正的糧食供應危機,正是人們對社會制度失去信心并導致瓦解的最重要的經濟原因,斯大林去世的時候,蘇聯農業的衰弱已經顯而易見,執政黨也心知肚明。但即使上馬多么浩大的工程,比如土壤改良,幾十年的努力都沒有改變現狀。由于體制的弊病,報廢的灌溉和排水面積規模幾乎與尚能使用的規模相當。更不用說,在簽署禁止化學武器的協議后,為了消化相關的生產能力,繼續在農業中大量使用殺蟲劑,導致數千萬人成為含有化學毒劑的食品的受害者的嚴重后果。
那么,改變經濟體系,包括放開價格,刺激生產,又會怎么樣?事實上,在蓋達爾看來,當時如果不消除結構性的比例失調,不減少國防開支、對農村的補貼、基建投資,進一步提高價格只會在更大的程度上再次引發消費品的脫銷,這也許是蓋達爾為什么后來堅持整體性的“休克療法”的原因之一。1990年與1991年之交的冬末,最后一屆蘇聯政府終于決心大幅度提高最重要的各種消費品的價格一開始執行得相當平穩,并未導致群眾性騷亂。但由于前面的原因,脫銷再次發生。可怕的是,在反對派的努力下,勞動者所提出的經濟要求已經開始轉變為政治要求。1991年春俄羅斯礦工罷工,已經是政治要求占主導,罷工損失370萬個工作日,采煤量減少1500萬噸。崩潰邊緣的蘇聯根本無法再承受這樣的打擊。
提高零售價格實際上是前蘇聯走出的危險的一步,因為穩定的日用品價格是蘇聯體制里社會與政府之間的基本契約,關涉政權的合法性。1962年的新切爾卡斯克悲劇就是明證——1962年6月1日,在蘇聯新切爾卡斯克城發生抗議政府提高肉和黃油的價格的罷工。憤怒的工人與士兵發生沖突,70至80人死亡。政府最后出動坦克,才把群眾驅散。在帝國崩潰前夕,執政者終于邁出了零售價格改革的步驟,但基建投資和國防開支卻始終難以撼動。大廈將傾了,但蘇聯領導人寧可繼續討論依靠外債來支付規模龐大的一些項目,也不愿意冒與行業業務精英們或者說黨內業務精英們發生沖突的危險。1989年,未完工工程的增長在國家深刻的財政和貨幣危機的背景下依舊吞噬了全國收入增長的4/5。
對一些國家和政權來說,有能力抉擇真是一種幸福。陷入無力抉擇的地步,是悲劇的開始。在談到中國時,蓋達爾提到,1987年前蘇聯也想學中國,鼓勵個體農場,但沒用,原因很簡單:生活在市場經濟之外已經三代的蘇聯人與僅有一代的中國人之間沒得比,進行不受國家控制的私人經營活動的技能已經幾乎喪失殆盡!
當戈爾巴喬夫委托下屬向前英國首相梅杰(當時是“七國集團”協調人)喊話——“親愛的約翰!救救我們!”人們也就知道,這個帝國徹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