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琳嬌
“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是何其芳《秋天》(人教版《語文》七年級上冊)中的一個詩句。在教學這首詩歌時,部分學生認為這個句子寫得有問題:一、前句寫撒網,此句說收網,按照一般邏輯,網起的應該是魚。二、漁者意在魚,為何與“影子”“糾纏”?三、“影子”如何能收起?四、詩歌表現的是勞動場景,此句流露的卻是游戲心態。因此個別學生對詩句作了“修正”,把它改為“收起烏桕葉似的青鳊魚”。
改成“收起烏桕葉似的青鳊魚”,意思是明確了,但味道也沒有了,猶如擲石于地,沒有余響;而原詩句“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卻如投石在水,會蕩開一圈圈漣漪,形成氤氳的氛圍。前者寫實,后者寫虛,虛者,意蘊更豐厚。《老子》十一章有言:“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虛實相濟,才有物之用。物如此,詩歌也如此,虛處如詩歌之眼睛,聚全詩之靈氣,這種玄妙空靈之美,當是“實”言所無法比擬的。“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一句,妙處就在“虛靈”二字,似乎落不了實地,卻風姿曼妙。
那么,如何去感受這種虛靈之美?
蘇軾有一句評價王維的經典之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這兩種藝術形式,相通相融,可以以詩解畫,也可以以畫解詩。詩化為畫,借助想象;畫化為詩,凝為語言。“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一句充滿畫的元素,理解的關鍵是合理運用我們的想象。
那是一個早晨,濃霧蓋江,人立霧中,面江撒網,周圍一片迷蒙。從“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一句來看,收網時該是已近中午,因為此時已是霧散景現,陽光澄明,江面清朗,湖岸有烏桕樹,樹葉婆娑,投影于湖面。烏桕葉影與青鳊魚形狀相似,葉影隨水波搖曳生姿,似青鳊魚游戲水中;加之湖上波光葉影,一明一暗,光影閃爍,極易產生錯覺。舟上漁人也許因此錯把烏桕葉影看成了青鳊魚,滿懷喜悅地去收起漁網。網起波平時卻發現光影依舊,才恍悟是眼睛受了戲弄,并因此有了會心一笑。此句極盡曲折之妙:由期待到醒悟,由醒悟而解嘲,漁人之情貌宛在眼前。
或許漁人打魚時懷揣的卻是一顆詩心。若以漁人之心觀之,烏桕葉影最好都是青鳊魚,撈起許多青鳊魚,那就享受了一次勞動豐收的快樂。若以詩人之心觀之,徒撈一網葉影也無妨,在湖上穿行,與光影嬉戲,撈起虛妄的葉影,弄皺了一湖碧水,揉碎了滿湖葉影,然后再讓葉影從網眼漏出去,這就是詩化人生。前者是功利心,后者是審美心。也或許漁人本來就是一個隱逸詩人,或者漁人就是一個普通的漁夫而詩人以己之詩心賦之。湖中如此生動的影像,是烏桕葉影也好,是青鳊魚也罷,在他們心中同樣妙趣橫生。此為“不關利害之快樂”,即王國維由康德理論而來之所謂“美之快樂”。
詩句“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拓開了一個多層面的聯想空間,它使詩歌意蘊豐厚,回味綿長。從某種意義上說, “收起烏桕葉似的青鳊魚”表意更明了,更親切、“家常”;而“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一句,光影交錯中,有點兒迷離,有點兒神秘,有點兒陌生,不免得費點兒思量,因為它超出了我們的常識或所謂邏輯。但也正因如此,詩句才產生了它獨有的魅力,給我們展開了一個美妙的藝術空間。俄國形式主義美學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作為技巧的藝術》中的一段話也許就很好地解釋了這種現象:“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知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因為藝術中的知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1}這是詩句玄妙所在。
“收起烏桕葉似的青鳊魚”更接近真,而“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更接近美。認為“收起烏桕葉似的青鳊魚”的表述更準確的學生,是以求真的心態讀詩,這是面對詩歌不純粹的態度。求真的態度更適合于對待科學,因為“科學的認知是建立在分析、推理、抽象、綜合的邏輯基礎之上的”,而“詩人的認識活動卻是非邏輯的”,是“直覺式的智慧,最高境界是出乎自然,率意天成”。{2}因此,你沒法跟詩歌“較真”,用語法、常識、邏輯讀詩,很有可能遭遇尷尬。
像這種突破常規的非邏輯語言表述,在詩歌中還是非常多見的。比如,“石路在月光下浮動”(舒婷《往事二三》),石路怎會浮動?又如,“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王維《山中》)翠色如何沾濕人衣?也許詩句有違常理,但這種非邏輯的表述產生了陌生化的效果,顯得清新可喜,又促發我們多層面的想象,使詩歌不單薄,不呆板,有空靈之美。
七年級的學生,因為文學閱歷淺,無法準確理解這類詩句,才會出現文首談到的現象。我們不能因為這類詩句存在審美難度就徹底放棄或淡化處理,進行適當的詩歌審美啟蒙還是可以嘗試的,以此區分美與真,提高他們的詩歌鑒賞水平。
{1}《作為技巧的藝術》,方珊編《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三聯書店,1989,第11頁。
{2}王利軍《禪悟對中國詩歌發展的影響》,《浙江師范大學學報》1997.3
(浙江省臺州市白云中學 31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