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敏
人教社《語文》八年級上冊新增了宋代詩人陳與義的詩作《登岳陽樓(其一)》。岳陽樓,對于飽讀詩書的陳與義來說,應該是神往已久的了。作為江南三大名樓之一,它吸引了無數文人墨客為之賦詩作文,我們熟知的就有孟浩然的《望洞庭湖》、杜甫的《登岳陽樓》、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等,“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等鬼斧神工的俊句更是廣為人知,陳與義恐怕也曾從這些詩句里想望過岳陽樓的風姿。還不止于此,三國時候吳、蜀兩國爭奪荊州,吳軍即駐扎岳陽,當時風云際會,英雄輩出,陳與義閱讀三國史書,岳陽這個地方也令他印象深刻吧。(陳與義《巴丘書事》有“三分書里識巴丘”詩句,“巴丘”即岳陽)陳與義出生于洛陽,1126年靖康之難前,他只在都城開封附近做過一些小官閑差,祖國長江以南的大好河山他尚未親身領略過,此番得以登臨岳陽樓,卻是因國家遭受大難、自己輾轉逃亡至此,如此際遇,恐怕是以前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吧!
《登岳陽樓(其一)》寫于建炎二年(1128)初秋,距靖康之難已有三年。在這三年里,隨著金兵大肆南侵,盜賊蜂起,陳與義和普通百姓一樣,飽嘗顛沛流離之苦,更常有性命之憂,有時甚至生死只有一線之隔。到了襄漢一帶,稍獲安定,然而此時國家的局勢絕難令人心安。徽、欽二帝被擄掠至金國,并漸行漸遠,亂中登基的宋高宗趙構難以擔當中興之大任,正與臣僚茍安于揚州;金兵卻野心勃勃,并不滿足于和南宋分南北而治,他們一方面在北方掃除宋朝殘余的守備力量,一方面渡過黃河南下,準備一舉消滅南宋……即使在逃難途中,陳與義對這些現實狀況也一定有所了解。他的心情如同國家的局勢一樣暗淡,看不到希望。即使在登臨天下名勝岳陽樓時,他也未能稍感振奮,卻更喚起了無限的悲戚之感,不禁為之傷懷。
以委頓、悲戚的心情,又怎能欣賞岳陽樓四周雄壯的景致呢?通觀全詩,我們會發現,詩人確實無意于和前賢爭勝,用夸張的筆法來盡力描畫山河美景。在這首詩中,山河風光不但不能以自己龐大的體量及永恒之感暫時化解登臨者的消沉情緒,反而呼應、加重了登臨者的悲涼心情。從整首詩顯現出來的情感脈絡來看,詩人無心欣賞自然景物,而一直被自己的情緒牽扯著,壓抑、沉悶,思鄉、憂國……最后徑直以“悲”作結,筆力千鈞。下面試作簡要分析。
首聯兩句,“洞庭之東江水西”大致點出岳陽樓的地理位置,“簾旌不動夕陽遲”為寫景,從中約略見出詩人的存在。首句的空間感不可謂不開闊,可是次句的寫景予人閑靜清冷的感覺,迅速地將前一句的開闊境界消解掉了。
頷聯兩句出現詩人主體的身影。“吳蜀橫分地”頗有氣勢的語句,顯露出詩人尚為振奮的意興,而“徙倚”句所表現的詩人沉重、遲緩的動作,周圍環境暗淡的色調,又重新將詩歌的基調降至低沉。
頸聯在概括敘事中抒發感慨,詩人的身影更為突出。“萬里”句將“逃難”說成是“來游”,尚為輕飄,詩人著力的是下面“三年”句,“三年多難”四個字,涵蓋了國家民族的大災難、個人的大災難,其中苦痛,豈可勝道!此外,“萬里”為空間范圍,是虛數;“三年”為時間范圍,是實數。虛實相濟,別有意味。
尾聯敘事、寫景、抒情相融合,并出現詩人形象。“白頭”“風霜”二詞,見出詩人哀婉心情;“無限悲”更將詩人愁苦、絕望的形象定格,很具有感染力。
論詩者一般均認為,靖康之亂后陳與義才感同身受地理解了杜甫在安史之亂時期創作的詩歌作品,“對杜甫發生了一種心心相印的新關系”(錢鐘書語),在詩作里也有意模仿杜甫的這一類作品。這首《登岳陽樓(其一)》歷來頗受推舉,并被認為它出于對杜甫《登高》的模仿。確實,這兩首詩都是登臨題材,并且結構相似、韻腳相同,很容易看出模仿痕跡。不過,很明顯的是,《登高》的境界確實宏闊,基調確實當得起“悲涼慷慨”四字;轉而來看《登岳陽樓(其一)》,其基調卻只可稱之為“悲涼”。這其中的區別,是兩人遭遇不同造成的(“靖康之難”比“安史之亂”更具毀滅性),還是才力、個性、志向有別而使然呢?這是一個頗為有趣、可以深思的問題。
(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語室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