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嶄新的審美享受

曹樹鈞

曹禺的《日出》自1936年誕生起，就被無數次搬上舞臺，觀眾耳熟能詳。最近，由總政話劇團演出的明星版話劇《日出》經表導演的精心創造，讓人感受到一次嶄新的審美享受，再次體會到經典名劇永恒的藝術魅力。

《日出》的演出一般采用純粹的現實主義方法處理。但是，曹禺的創作不僅繼承了現實主義創作方法，而且也在努力借鑒現代主義創作方法的一些特點。他吸收了大量象征手法，努力揭示深藏人內部的靈魂，表現人的內心生活、心理真實，讓觀眾思索整個社會和整個人類。在明星版《日出》中，導演王延松大大強化了作品原本存在的現代主義因素，大膽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重新解讀故事、整合人物。由此，明星版《日出》中出現了兩個陳白露——一個是現實肉身的陳白露，為第一自我；另一個是“精神靈魂”的陳白露，為第二自我。第一自我表現陳白露的現實生活，第二自我則展現陳白露的內心生活，即以她的“靈魂”旁觀人間百態。虛實結合、跳出跳入的手法，讓觀眾在虛幻與現實的交替重疊中感受一個墮入風塵的女子尋找“希望的日出”的自我救贖。這是導演的一個嶄新創造，是以前歷次《日出》演出版本中從未呈現過的。通過這樣的藝術處理，明星版《日出》一面按原來文本的序列推進劇情的進展，一面又大大地拓展了陳白露的內心世界，展示了她心靈的痛苦。其中，開場、結尾的處理最為別開生面。

原劇本第一幕開場，是旅館中間房門慢慢打開，跳舞回來的陳白露、方達生先后進門，逐步展開方達生向陳白露求婚的情節。明星版《日出》一開場則是陳白露已自殺身亡，尸體躺在了沙發上。慢慢地，“精神靈魂”陳白露仿佛又聽到方達生的聲音，迷迷糊糊中又回到了舞場中。在一片舞曲聲中，她向觀眾一一交代了與她跳舞的潘月亭、李石清、顧八奶奶、胡四、張喬治等一些圍在她身邊轉的人物。這樣的開場既生動地介紹了主要人物，又突出了全劇以陳白露的主觀視角展開劇情的嶄新導演構思。

結尾的處理更為新穎大膽。在原著里，陳白露吞服安眠藥之后，戲就結束了。但明星版《日出》卻作出了如下處理——方達生進屋，對服藥自殺的陳白露深感悲慟，然后他打開窗子，金黃色的陽光頓時灑滿全屋。隨后，“肉身”已死的陳白露從沙發上坐起，以“靈魂”的狀態重新攀上左上角舞臺最高的階梯處。這是陳白露平時最喜歡去的陽臺，在光明的頂端，她又回到了純真的少年時代——

仿佛我又回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在一個人走來走去。當然有樹木、有花、有陽光從樹梢里透下來，甚至聽見各種好聽的鳥鳴，還聞見一片青草的香……我的夢都是彩色的，比最好的電影都好，因為我身在其中。

這段深情旁白源自曹禺1982年12月10日寫給巴金的一封信。這是曹禺晚年的心聲，也是他一生追求的理想世界，這種追求當然也貫穿在《日出》之中。以這段話作為陳白露的內心追求，既生動又貼切，起到了畫龍點睛、令人回味無窮的效果。

盡管充滿創意，但明星版《日出》同時又尊重原著，基本保留了原作的精華。《日出》原本演出需要三四個小時，為此，曹禺曾幾次要求演出者將他的戲刪削到兩個半小時。明星版《日出》雖已刪到兩小時十分鐘，但原作中“掩護小東西”、“黃省三求職”、“小東西自殺”、“潘李搏斗”等精彩場面全都保留了下來。合理的刪削既突出了重點，又顯現了原作現實主義的藝術魅力。

陳數扮演的陳白露，不僅外形靚麗、聲音甜美，氣質與角色身份吻合，而且善于揭示人物豐富的性格和變異復雜的內心。陳數的一言一行，揭示出陳白露的高傲與任性——既鄙視周圍環境、又不想同它一刀兩斷的心態，從而刻畫出人物既清醒又糊涂、既熱情又冷淡、既玩世不恭又孤立空虛的矛盾復雜性格。在“掩護小東西”一場中，陳數集中展示了人物的善良、正義感和尚未泯滅的反抗精神。在“智斗黑三”一段，陳數的表演收放自如，將人物面對惡勢力敢斗、善斗的潑辣果敢性格展示得活靈活現。

在劇中，如何層次分明地揭示陳白露的兩個自我，對演員來說是一個嚴峻的考驗。舞臺上的陳白露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魂，陳數通過嗓音的變化、肢體的表現，處理得游刃有余，為陳白露的美增添了一絲迷幻的色彩。

對于扮演潘月亭的郭達，曾有人擔心他會不會在不經意間把潘月亭演成喜劇人物。事實證明，這種擔心是多余的。觀眾雖然聽到了他在小品中的標志性笑聲，但此笑聲已非那笑聲了。《日出》舞臺上的郭達，沉穩老到，舉手投足均具分量，臺詞處理跌宕有致，讓觀眾不但看到了一位身著洋裝、手掂雪茄與陳白露跳貼面舞的老頭，還看到了一個貪婪、狡詐、圓滑的投機銀行家形象。

郭達十分注意對潘月亭性格和心理的細膩刻畫。第一幕，陳白露要他趕走流氓黑三，潘月亭認為是小事一樁，馬上站起要去喝退他。但在聽說小東西是金八要的人之后，潘月亭上樓梯的腳步立即停住，隨即步下樓梯，決定撒手不管。郭達的表演首先是為了討好陳白露，曾一度想去管，后一想又退了回來。這一段細膩的動作處理，生動地揭示了潘月亭原想討陳白露的歡心，但權衡之后還是決定不管為宜，向觀眾揭示了金八是一個十分厲害的角色。

在“潘李搏斗”一場，潘月亭以為公債大漲無疑，自己腳跟已經站穩，便把李石清辭退，給他開了一個月開支，扣去預支還剩20元。此時，他見李石清遲疑不接，便將錢仍塞進口袋。李石清見狀忙伸手來拿，此時扮演潘月亭的郭達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竟將20元扔在地上，讓李石清俯身去揀。這一細節將潘月亭狠毒、自私、傲慢的個性揭示得惟妙惟肖。

另外，方達生的扮演者靳東充滿朝氣，表演富有激情，成為陳白露精神上的唯一支點；翟萬臣扮演的李石清冷酷、自私，既殘忍狡猾，又可憐可悲。徐小青扮演的翠喜對嫖客嘻嘻哈哈、虛情假意，但對小東西的傾訴卻情真意切，突出顯示了這位倍受生活蹂躪的婦女善良、正直的品質。謝聯扮演的顧八奶奶則將一個自作多情、俗不可耐的富孀的庸俗個性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來。眾多藝術家珠聯璧合的創造，奉獻給觀眾一場和諧、整體的藝術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