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晚步

“枯桑葉易零，疲客心易驚！今茲亦何早，已聞絡緯鳴。迥風滅且起，卷蓬息復征。……百物方蕭瑟，坐嘆從此生！”

中國文人以“秋”為肅殺凄涼的季節，所以天高日回，煙霏云斂的話，常常在詩文中可讀到。實在由一個豐縟的盛夏，轉到深秋，便易覺蕭凄之感。登山臨水，偶然看見清脫的峰巒，澄明的潭水，或者一只遠飛的孤雁，一片墮地的紅葉……這須臾中的間隔，但有“物謝歲微”，撫賞怨情的滋味，充滿心頭！因為那凋零的、掃落的、肅殺的、冷靜的景物，自然的搖落，是凄零的聲、灰淡淡的色，能夠使你彈琴沒有諧調，飲酒失卻歡情。

“春”以花艷，“夏”以葉鮮，說到“秋”來，便不能不以林顯了，花欲其嬌麗，葉欲其茂密，而林則以疏，以落而愈顯。茂林，密林，叢林，固然是令人有蒼蒼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禿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徑之旁，飛蓬之下，分外的有詩意，有異感。疏枝，霜葉之上，有高蒼而帶在灰色面目的晴空，有絡緯，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蟲凄鳴在林下。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日暮清溪，在這種地方偶然經過，楓、松、白楊的挺立，蕭疏小樹的疲舞，加上一聲兩聲的昏鴉、寒蟲，你如果到那里，便自然易生凄寥的感動。常想人類的感覺難加以詳密的分析；即有分析也不過是物質上的說明，恒不抵文學家一語道破，所以像為時令及景物的變化，而能化及人的微妙的感覺，是非容易說明的。實感的精妙處，實非言語學問所能說得出，解得透。心與物的感應，時既不同，人人也不相似。“撫已忽自笑，沉吟為誰故？”即合起古今來的詩人，又哪一個能夠說得毫無執礙呢？

還是向秋林下作一回遲的尋思吧。是在一抹的密云之后，露出淡赭色的峰巒，那里有陂陀的斜徑，由蕭疏的林中穿過。矯立的松柏，半落葉子的杉樹，以及幾行待髡的秋柳，那亂石清流邊，一個人兒獨自在林下徘徊。天色是淡黃的，為落日斜映，現出凄迷朦朧的景象，不問便知是已近黃昏了。這已近黃昏的秋林獨步，像是一片凄清的音樂由空中流出。

“殘陽已下，涼風東升，偶步疏林，落葉隨風作響，如訴其不勝秋寒者！……”

這空中的畫幅的作者，明明用詩的散文告訴我們秋林下的幽趣，與人的密感。遠天下的鳴鴻，秋原上的枯草，正可與這秋林中的獨得者相慰寂寞。

秋之凄戾，晚之默對，如果那是個易感的詩人，他的清淚當潸然滴上襟袖；如果他是個少年，對此疏林中的暝色，便又在冥茫之下生出惆悵的心思。在這里所有的生動、激憤、憂切，合成一個密點的網子，融化在這秋晚的憧憬的景物之中。拾零不起的、剪不斷的、丟失不下的，只有凄凄地微感；這微感卻正是詩人心中的靈明的火焰！它雖不能燒卻野草，使之燎原，然而那無憑的，空虛的感動，已竟在暮色清寥中，將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個原始的中心。

一個精微的感覺迫壓我們，只有“不勝”二字足以代表。若使完全容納在心中，便無復洋溢有余的尋思：若使它隔得我們遠遠的，至多也不過看風景畫片值得一句贊嘆。然而身在實感之中，又若“不勝”，于是他不能自禁，也不能想好法來安排了。落葉如“不勝”秋寒，而落葉林下的人兒，恐怕也覺得“不勝秋”了！況且那令人眷戀悵尋的黃昏，又加上一層凋零的肅殺的意味呢！

真的，這一幅小小的繪畫，將我的冥思引起。疏言畫成贈我，又值此初秋，令人坐對著畫兒，遙聽著海邊的落葉聲，焉能不有一點莫能言說的惆悵！